文/邱斐顯
A3101<哭> 彩墨宣紙/江蓋世書道作品(2013)
三、投入反對運動
大多數的台灣人,在經歷了國民黨統治之下的白色恐怖時期後,若不是採取對政治冷漠的態度來面對種種的政局變動,就是以暗地裡批判國民黨的方式來滿足自己的憤怒。不過,在那個風聲鶴唳的年代,還是有不少具正義感的人,願意冒著風險,以辦雜誌的方式來批判國民黨的惡行惡狀。
正傑一向就對國民黨十分反感。那時候,黨外人士所辦的黨外雜誌,正好合了他的胃口。解嚴前,他就是一個十足的黨外雜誌迷了。他任教職所賺來的薪水中,有不少都因為買了雜誌而間接贊助了黨外運動。素月還記得,只要正傑買雜誌回來,他們夫妻就會一邊看雜誌一邊討論。
「素月,妳看,國民黨又在抹黑黨外人士了。什麼美麗島暴動事件!根本就是國民黨在自導自演嘛!這個政府實在有夠惡質的!」
「我們現在能怎麼辦呢?畢竟他們掌控著黨、政、軍、特,大家都怕他們。光是那些無孔不入的情治單位所能結合到的線民,就很嚇人了。正傑,你在批判時還是小心點吧!萬一隔牆有耳,那就不好了。」
隔沒多久,黨外人士林義雄的年邁老母以及一對雙胞胎幼女慘遭殺害。許多原本就看不慣國民黨的台灣人紛紛奔相走告,說國民黨的用意是在「殺雞儆猴」。這樁懸案還沒破,事隔一年多,竟又有一位傑出的台灣人教授陳文成,在自美國返台探親後不久,被台灣警備總部約談,之後隨即遇害,還被棄屍在台灣大學的校園內。
「如果台灣人不敢團結起來對抗國民黨,就會永遠落入任人宰割的命運。」這是正傑常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
直到一九八六年,一些反對國民黨的台灣人民,為了爭取人民有思想、言論、及結社等自由,不顧國民黨操控著黨、政、軍、特的龐大勢力,及其伴隨而來的種種危險,堅持要組織一個「反對黨」──民主進步黨,正傑義不容辭地加入陣容,成為創黨黨員之一。
自從解除戒嚴之後,台灣的政治力、社會力就像得到解放一般地四處奔流,街頭示威、抗議的活動就像雨後春筍似地不斷冒出來。雖然整個社會看起來亂象十足,不過,可以這麼說,「這才像一個有活力、有生機的社會」。辭去教職,做個自由的計程車司機的正傑,於是把自己的所有熱情都投注到社會運動上。近一兩年來,每逢年底必有選舉,正傑更是全心投入助選行列,巴不得藉著這個機會把對國民黨的不滿好好地發洩一番。
社會運動和選舉活動讓正傑的日子過得忙碌而有意義。可是久而久之,正傑的生活重心便從家庭和工作轉移到政治層面去了。慢慢地,素月和子女們越來越不容易看到他出現在家裡,要不然就是匆匆忙忙一瞥之後,轉個身就不見他的蹤影。以前他們一家人偶爾還會在假日的時候,到山上走走或到海邊玩水。自從正傑跨入反對運動後,他們家的休閒活動也幾乎沒了。
「媽,爸在忙什麼?我們好久都沒有時間好好和他說說話了。」志祥常常這麼問。志遠聽他哥哥這麼問,他也跟著問:「我同學的爸爸媽媽放假的時候都會帶他們出去玩,可惜爸爸都沒空陪陪我們。媽,爸爸為什麼這麼忙呢?」
素月曾經試著提醒正傑「家的重要性」,正傑卻忽略了。好幾次,正傑和一些朋友喝得酩酊大醉,事後素月勸他的時候,正傑不但不表歉意,還數落素月說她不懂社交。坦白說,素月並不反對正傑從事反對運動的工作。甚至她自己也很樂意為台灣的民主政治貢獻一點心力,畢竟,大多數的台灣人對政治還是非常冷漠的。可是素月相當無奈,正傑的理想在於追求一個互相尊重、公平、民主的社會,他卻忽視家庭內應有的尊重與公平。當正傑希望在家裡所擁有的威權不斷地遭到素月的質疑,正傑就開始以言語暴力或肢體暴力來對付素月。
然而在許多朋友的眼中,正傑是個非常熱心的反對運動工作者,當他們偶爾聽到素月的抱怨時,他們反而都對素月說:「正傑是個很優秀的人才,能力很強,為人又正直,妳怎麼還不滿意呢?」這樣的評語常常讓素月心裡負擔更大,好像她就是那種所謂「人在福中不知福」的人,幾乎沒有幾個真正知心的朋友瞭解她內心的苦衷。
素月提出離婚之事,一直被正傑擱置在一旁。一波又一波接連不斷的社會運動和選舉活動,成了正傑逃避思考婚姻危機的最佳藉口。事實上,正傑的內心也是矛盾不已。他很欣賞素月,從婚前到現在,從沒有改變過。
他不得不承認,其實,他從素月的眼中看到自己的頑固、倔強與好勝心。素月的個性就是跟他那麼地相像。或許這就是夫妻之間最大的致命傷。他知道自己常常為了與素月爭辯,而口不擇言地傷害她,甚至出手打她,都只是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好勝心。在好勝心的支使下,正傑明明清楚自己理虧,卻從不願低頭向素月道個歉。
正傑在婚前沒交過女朋友。他是那種很靦腆、害羞型的男人,看到女孩子就不太自在。到了適婚年齡時,才在家人親友的介紹下認識了素月。當時他對素月的印象相當深刻,他們聊到敏感的政治話題,他很訝異素月和他有相同的觀點。
他正想開始鼓起勇氣去追求素月的時候,卻聽到一些和有關素月的傳聞,而使他打退堂鼓。他聽說,素月有一個要好的男朋友,卻因為遭到家人的反對,而無法繼續交往,素月還曾經為此離家出走過。
他們見過面之後,正傑沒主動找過素月。過了兩個多月,反倒是素月主動來邀約正傑。約過幾次會,彼此都留下不錯的印象,可是,兩個人都沒有提起那個第三者。隨後不久,正傑向素月提出婚約,素月也欣然接受。
本來正傑和素月都以為這件婚事可以順利完成了,沒想到兩家親屬的意見一大堆,雙方又堅持非要相當數目的聘金和嫁妝不可,幾乎到了不能溝通、不願妥協的地步。結果,為了這件婚事,雙方家長把關係弄得很僵。於是這樁婚姻在一開始就蒙上一層陰影。
其實正傑也明瞭素月的委屈,只是他不認為那有多嚴重。直到素月堅決地提出離婚的要求時,他才緊張起來。這絕不是他所希望的!除了拖拖時間,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甚至打算等選舉過後,再找個時間和素月仔細談談。出事那天,他原本已告訴素月,他將要回家和她及三個小孩共進晚餐,沒料到,他竟然出了意外而喪生,他和素月之間的緣份,也因此而畫下了休止符。
在正傑過世後這段令人傷痛的日子裡,素月所承受的壓力不小。婆家對她不諒解,常常逼她把孩子留在婆家。然而,娘家的人也沒給她多少幫助。她的兄姊對正傑毆妻的行徑頗不以然。而她自己對正傑的意外過世也百感交集。在這種情況下,反而是她的子女給她莫大的安慰與鼓勵。志玲常常說﹕「我們不願和媽媽分開!我們會陪著媽媽!媽媽現在一定很難過,她正需要我們。」志玲拒絕了祖父母、伯伯、姑姑想把他們母子分開的要求。好幾次,素月覺得灰心喪氣,若不是志玲一直在身邊幫著她、撐著她,恐怕她很難熬過來。
(未完待續)
(原載於《自立晚報》自立副刊,1993年11月1日 至11月10日。)
邱斐顯,《想為台灣做一件事》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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