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19日 星期四

懷念我的北一女故友J

邱斐顯


2019年就快要結束了。我的北一女好友 J也已經離開人世六年半了。


今年,2019年,我有兩次回到北一女演講的機會。一次是 5月 29日,演講的對象是在學的學妹。另一次是  9月 21日,演講的對象是資深的學姊。


         
2019/5/29邱斐顯演講海報



                      
2019/5/29 邱斐顯(第一排左二)演講結束與「綠覺醒-北一公民論壇」的學妹們合照。


                           2019/9/21 邱斐顯於北一女校友會的演講主題


這兩場演講結束後,我心裡想著,如果我的北一女故友  J還在世,我最想分享的人就是她。


我想告訴  J,「我寫的那本書,妳看過的那本書,《想為台灣做一件事》,我把其中的一篇,拿去當做我在北一女校友會演講的題材了。」我知道,如果她在世,接著,她一定會睜大她的大眼睛,望著我說:「真的啊?」然後,我們兩人就有很多「北一女」的回憶可以暢談……但是,J已經去當天使了。


意外令人震驚  從此天人永隔


2013年  6月  8晚間  10點多,我打開臉書,訊息欄上顯示有新訊息,我點開來看,是好友 J的頭像,我想大概是她寄來的訊息吧。進入這則訊息之後,一行文字,躍入我眼前。


「我是  J的小妹,很抱歉!我大姊已於 66晚上因意外去世了!」


我震驚不已,愣在電腦椅上,是我老花眼看錯了嗎?我把近視眼鏡摘下,把臉湊近電腦螢幕,再把臉書的字體級數放大,希望我剛剛是不小心看錯的。但是,那一行字不動如山。


J的妹妹於  10點  5分留言給我。我看到她的這則訊息時,已經是二十分鐘後了。我迅速地回覆她:「妹妹,方便給我妳的電話嗎?怎麼會這樣?邱斐顯」我不知她是否仍在臉書線上。難以置信的情緒湧上我的心頭。


我急著翻找我的陳年通訊錄。我確信上個月我才看到過  J的電話號碼,只是我沒打電話給 J找著找著,我終於找到了。


顧不得深夜 10點 40分,我試著撥打手邊的電話號碼,心裡盤算著,如果這個電話號碼不正確,我只好耐心地等候 J的妹妹回信連絡了。


電話鈴響了幾聲,那一頭有人接起電話,我開口問道:「請問,J的妹妹在嗎?」對方壓低聲音說:「我是。」


「我看到妳的留言,妳姊姊怎麼了?怎麼會這樣?她遇到什麼意外?她上個月才寫了  E-mail 給我,說她看了我的書……」


「請問妳是……」


「我是邱斐顯,是妳姊姊北一女的同學,我們不同班,但是我們高中三年,每天早上都一起在巷口的公車站牌等車,一起搭公車上學……」


「我姊姊在家中跌倒,傷及頭部,發現太晚……我是用她的帳號、密碼登入,看到她與妳互動,所以想通知妳……」


聽到她這麼一說,我更震驚了,「不是在外面,是在家中跌倒……」我一直在想:身材比我高挑,身高 172公分的 J在家裡跌倒,撞到頭部,然後昏迷不醒,又因為家人發現得晚,來不及急救……就這樣離開了人世。我覺得,這種情節似乎很不真實。如果不是 J的妹妹這麼說,我很難相信這是事實。


我告訴  J的妹妹,「上個月,J寫了一封   Email 跟我連絡時,我興奮了好一陣子。J說,她看到我寫的書——《想為台灣做一件事》,受到不少的啟發。她還主動問我是否要參加今年(2013)年底的北一女畢業三十週年的活動。我們兩個人信件來來回回了幾次……我還留了我的住家電話與行動電話號碼給她,我不確定她很久以前留給我的電話是否正確,所以我就沒有打電話給她。」


好友捎來eamil   欣然網路相逢


2013年 5月 6晚上  906J給我的電子信件這麼寫著:


「恩典    真的是恩典   在我人生突如其來的困境
因著跟妳的緣份   老天爺開給了我一條路
妳在成功抗癌後   想為台灣做的一件事
妳寫那本書    結的善緣
蒙眾神明眾菩薩的慈悲
開了我的智慧
謝謝這其中所有的美意
妳家庭事業兩頭可以得空的時候
再去真理大學找妳
感恩……




晚上十點多,我打開電子信箱,看到她突如其來的信,興奮不已,但又為她的困境擔心,因此  1017就回信給她:


很高興收到妳的來信。
妳還住在家裡嗎?
妳遇到什麼困境?
家人都好嗎?


我是個夜貓子,一直到半夜,我確信  J沒有再回信給我。第二天,57日,我直到下午才有空查看我的電子信箱。原來,一早,811就回信給我,她的答覆很妙:


「菩薩開了智慧  就沒什麼
妳現在住那裡 


光是這兩句話,就足以讓我回想起三十年前,我們天天搭車上學的光景。雖然那三年下來的對話,我幾乎都不記得了,但是她的言談舉止仍一如往常,沒什麼改變,這就是她的風格,她的調調。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很多事欲言又止,講的話也是點到為止,再問她也不會多說。


沒等我回信給她,841她再來信,問我關於我們北一女畢業三十周年聚會的事。「對了  我們這一屆要辦同學會  妳會去嗎」


下午  430,我看了她的信,回信問她,妳呢?去不去?
於    443 回信給我,我不會去」。
下午   516,我再寫信給她,
妳們班連絡了多少人?
我們班,要找人似乎很不容易……
我現在不在真理大學教書。」


我們兩個人,這兩天來的互動,就到此為止。後來,大概各忙各的,也就沒有再繼續通信了。


我沒有想到,J的話竟然一語成讖,她說她不會參加北一女三十重聚。我開始懊悔,我那時候應該打個電話跟她聊一聊的。後來,J的妹妹跟我解釋了一些她家裡的狀況。


6月  10晚上,J的妹妹來電,想邀幾位  J的同學和朋友,在  J的告別式,分享他們和  J的互動。J的妹妹說:「斐顯姊姊,我想邀您上台分享,可以嗎?」


我回答她,「我考慮一下,再回覆妳。」
掛上電話,我轉身問蓋世,「你可以陪我出席  J的告別式嗎?」蓋世點頭。


「我可以上台去分享嗎?」我問他。
「妳不要還沒講話就哽咽或是流淚……如果妳做得到,那就去做吧!」蓋世真是我的知己,他講的,常常是事實。他知道,我這個周末,因為得知好友過世而情緒低落。


6月  8,當我得知 J的意外後,我就流淚問蓋世:「你常常說 “It’s God’s will.” 為什麼 J正在照顧她爸爸,God卻先把她帶走了?」


「我說,“It’s God’s will.” 意思是,人得先接受事實。J的過世,的確是一個意外,而人生本來就充滿了各種無法預料的意外。我的一個建中同學,當年大學聯考榜首,台大醫學院畢業的學生,後來在成功大學附設醫院任職骨科醫師,赴美深造期間,因一場大雷雨,遭雷擊中致命,當下就走了。妳要怎麼說!這種意外,誰都不願意遇到,但是他就遇上了……」


沒錯,人生充滿了各種無法預料的意外。這幾年,一些朋友先後離開人世,他們的離世也常常出乎我們的意料,其中有不少朋友是因癌症末期而過世的。


只是我難以接受,J看了我的書,還沒告訴我她到底得到眾菩薩的什麼啟示,她就離開了人世。


我翻翻找找我數十年來的好幾本通訊錄。我這一屆的北一女同學,我手邊有的班上同學的電話資料,不正確的居多。然而,只有  J的電話號碼是正確的,而我卻沒有打過這個電話,也沒有和  J講到話。


高中上學夥伴  幾乎無話不談


J和我,我們兩個人,高中三年,每天都在同一個公車站牌(204號公車)等車上學。我們不同班,但是我們很談得來。有時公車來了,另一個人還離站牌幾公尺,我們就會互相幫忙,跟司機拖延一下,讓我們彼此都能順利搭車上學。


三年的上學時光,足以讓我了解  J的個性與想法。有些事情,她告訴我一半之後,常常會接著說:「算了,不說了。」我若追在她後面問她:「妳怎麼話都只講一半啦。」她會回我:「沒關係。」這就是我認識的  J她有時話到嘴邊,還沒開口,就又吞回去了。


我們常常在等公車、搭公車之際,分享我們的感想及觀點,譬如說,學校的大型活動、班際活動、社團活動,尤其是學校強制要求我們去為國慶日練習「排字」的活動。我們都很不喜歡北一女的師長在課堂上散播那種「忠黨愛國」的思想。


J的個子比我更高,她加入北一女儀隊,下課後,常常要苦練很久。而我,有時下課後要去補數學,所以我們幾乎不曾一起搭車回家。


J和我自高中畢業後,就很少見面。雖然我們住在很相近的社區,但我們讀的是不同的大學、不同的科系,而後我們又各自工作,及出國留學,幾乎很少有機會遇到。


但是我記得,1994年,我的丈夫江蓋世第一次參選台北市議員時,因為我的娘家就在大安區昌隆里,我曾陪著他拜票。那時候,我媽媽也非常積極地在鄰里間為她的女婿拉票。有一次,我遇到了  J我告訴她這件事,她很高興地說:「我聽說了。跟妳老公說加油。我也會告訴家人,幫他拉票的。」


那一年,蓋世在大安區的昌隆里得到很高的票數。媽媽說,她也告訴 J的父母,請他們支持蓋世。因此,蓋世那時就知道我的好友  J。我能體會,此刻 J的父母一定歷經喪女之痛,雖然蓋世早已不是市議員,我希望他陪我出席 J的告別式,一起去安慰  J的父母與家人。


J  的告別式   溫馨感人


J的弟弟妹妹忍痛為  J辦了一場溫馨感人的告別式,他們不循著一般習俗,只在二殯最小的廳堂,邀請家人、親友相聚一堂,只邀請  J的高中同學、大學同學、美國研究所的台灣學弟妹,致詞追思  J生前的點點滴滴。


我答應蓋世,準備好講詞,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唸,以防悲傷的情緒影響到我的致詞。  J的北一女班上同學、儀隊好友,幾乎都落淚了。我們都想不到,還沒有三十重聚會,我們就先送走了  J


2013 年,J不想參加北一女重聚會的理由,我很清楚。如果  J知道,幾年後,2019 年我竟然有機會回北一女去演講,如果  J還在世,她會是我第一個想通知與分享的北一女同學。


相關連結,請參考:


《想為台灣做一件事》自序


2013 悲喜交織的一年



2019年6月13日 星期四

Shō ちゃん 帰れ

阿昌(tshiong,日語 Shō ちゃん),轉去(tńg--khì) 


文/邱斐顯



圖說:江蓋世(左)與87歲的李榮昌前輩(右)。

地點:二二八國家紀念館

日期:2019年6月13日

攝影:邱斐顯

訪問:江蓋世

寫作:邱斐顯


1947310日傍晚,李家的日式宅舍裡,幾位律師正談論著時局變化。其中一位律師甚至遠從台中上來台北。

 

主人律師的太太在灶腳,忙著煮魷魚糜。物資嚴重缺乏的年代裡,原本律師家裡只有白米,幸好鄰居送來的魷魚,律師太太才能料理出一鍋熱騰騰的魷魚糜。

 

魷魚糜還在鍋上煮著。

 

突然,四個憲兵和四個便衣,分別乘著兩部吉普車前來。吉普車停在里長住處附近,他們八個人由里長帶著,從外面走進來。他們走進李家的日式宅舍時,氣勢凌人,連鞋子也不脫,就這樣穿著鞋子踩進李家的住宅。

 

不久,這四個憲兵和四個便衣就把家中的律師全部帶走,走到幾百公尺處他們停著吉普車的地方,把三位律師分別押上兩部吉普車。

 

李家的長子,15歲的李榮昌,跑著追著吉普車。直到李榮昌的父親,李瑞漢律師,回頭對著長子,用日語大喊:「Shō ちゃん  帰れ」。這句日語的意思是,阿昌(tshiong,日語 Shō ちゃん),轉去(tńg--khì)。


他不願意讓對方聽到他跟兒子對話的內容。

  

Shō ちゃん  帰れ」

Shō ちゃん  帰れ」

Shō ちゃん  帰れ」

 

這句話,存放在李榮昌的腦海中 72 年了。那是父親最後的身影,與最後一句交代他的話。從此,李榮昌的父親李瑞漢律師、叔叔李瑞峰律師,以及父親的好友,既是律師也是國大代表的林連宗,三人就消失在人間,連屍體在何方都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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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13日,蓋世和我到二二八國家紀念館,與「二二八事件受難家屬」李榮昌、李慧生父女相見。李慧生與其他的二二八家屬在館內開會,蓋世和我則陪著87歲的李榮昌前輩在二樓的窗邊長談。

 

我們見過李榮昌前輩幾次面,但都在幾個餐會場合短暫相見,無法深談。因此蓋世一直希望有機會能與李榮昌前輩深入長談。

  

我們都約略知道,「二二八事件受難家屬」李家的魷魚糜的故事。1947310日傍晚,李瑞漢律師(李榮昌的父親)與其弟李瑞峰律師,以及其友人國大代表林連宗在李瑞漢律師家中,遭到國民政府憲兵第四團團長與四名便衣,以「長官請你們去開會」為由,帶走,一去不回。從此他們三人就自人間蒸發。

 

李榮昌前輩跟我們談到這段往事,幾乎哽咽。他說,那一天,四個憲兵與四個便衣分乘兩部吉普車前來。吉普車停在里長處,他們八人由里長帶著走進他家。不久,他們把他爸爸、叔叔,與林連宗國大代表帶走。當時15歲的李榮昌一路尾隨他們,直到父親李瑞漢回頭,對他講了一句:

  

Shō ちゃん  帰れ」

  

這是他父親最後跟他說的一句話,也是令他終身難忘的一句話。

 

Shō ちゃん  帰れ」

 

李榮昌,1932年生,是李瑞漢律師的長子,因成績優秀而進入「台北一中」就讀。日治時期的「台北一中」,即是現今的「建國中學」。那時,「台北一中」的學生以日本人居多,李榮昌是少數的「台灣人」。李榮昌的父親李瑞漢律師不接受日本殖民政府推行的「皇民化運動」,不肯另取日本姓名。李榮昌在「台北一中」就讀時,因此常在校內遭到日籍學長的霸凌。那些日籍學長因李榮昌沒有日本姓名,一直譏笑他是「支那奴」。

 

李榮昌前輩告訴我們,他後來沒有在「台北一中」讀完,就離開「台北一中」,轉到「淡江中學」去。

 

二次戰後,194510月,戰敗的日本殖民政府撤離台灣,他以為長期受到日本人欺負的日子可以結束了。他沒想到,1947年二二八事件,國民政府就對台灣人民大肆鎮壓、逮捕與屠殺。

  

李榮昌說,父親李瑞漢被帶走時,故意用「日語」大聲對他說「Shō ちゃん  帰れ」。李瑞漢不願讓那些中國憲兵與便衣知道他對兒子說的內容是什麼,因此也間接保護了他的長子李榮昌,避免李榮昌也遭到被帶走的命運。

 

李榮昌前輩告訴我們,他不僅父親被帶走,次日,1947311日,他的淡江中學校長陳能通,與幾位師長也遭到相似的命運……

 

 

請點入以下臉書網址:

https://m.facebook.com/story.php?story_fbid=10206086214869942&id=1699457604

 

附註:

①台中來的律師,即為林連宗律師。

②昌的日語發音,為   Shō ちゃん。

③「Shō ちゃん  帰れ」,是李榮昌的父親李瑞漢律師叫他「回去」(不要再跟了……)

④下方留言者,Yin Liao,是林連宗律師的外孫,廖英豪先生。


2019年3月17日 星期日

懷念林呈綠學長

文/邱斐顯


「只要別人信賴交付的事,我一定努力做好。」這就是我的學長林呈綠,英泰廣告公司總經理,一生的最佳寫照。


林呈綠學長,中等的身高,壯碩的身材,為人熱心、認真、謙和、客氣。他是輔大社會系第三屆畢業,受教於羅四維神父而致力於「夥伴學習」、「終身學習」。2019214日,他因病過世,留給家人、親友無限哀痛,也讓我這個學妹親身感受他臨終前的精神支持。我將本文獻給林呈綠學長,以示我對他永遠的懷念。


 20180225  林呈綠,邱斐顯,王惠宜攝於二二八國家紀念館


一、演講前夕的傳訊告知


2019213日,我應陳豐惠老師的邀請,到李江却台語文教基金會【台語sa攏有】講座,發表「台語『轉型正義』--我編輯採訪 ê 心內門窗」。這不是我講得最好的一次演講,但這次演講之後不久,我遇到一件極為特別的事,這件事不僅讓我十分震撼,也使我內心衝擊非常大。


20181215日,好友陳豐惠傳訊給我,想邀我到李江却台語文教基金會【台語sa攏有】講座發表演講。我考慮之後,覺得有兩個月的時間可準備,就答應下來。她提醒我演講日期是在「舊曆年假過」。


去年(2018年)我在準備二二八國家紀念館的演講(225日),也大約是這樣。為了準備演講,過年前大費周章的「大掃除」、「採買」等工作,時間能省就省了。


演講前一週,201927日,我把演講資訊分享給朋友,包括我的學長林呈綠。我要傳給呈綠學長前,猶豫了一會,因為我知道他身體不好。後來,我想,就把它當做是一個「告知性質」的資訊,傳給他應該無妨。


210日深夜,小我一屆的輔大社工系學妹王惠宜來訊說,她已報名要來聽我演講,並問我:「不知呈綠學長是否有報名,好久沒見到他,不知身體如何?」


王惠宜學妹,輔仁大學社工系1988年畢業、台灣大學社工所碩士,第一屆社工師檢覈考試及格,曾任社福中心督導10年,家庭暴力暨性侵害防治中心秘書及副主任7年,另在士林地方法院擔任調解委員9年。現任台北市政府社會局兒童及少年福利科科長。


我在手機這一端,一直思索著該如何回覆惠宜。我不知道學長是否有報名,我只是一位講者,李江却台語文教基金會的線上報名機制我不清楚。


211日上午,我傳訊給惠宜:「我27日傳給呈綠學長的訊息,以及210日的問候訊息,學長都『已讀』,但沒有回覆。」二十多分鐘後,惠宜回覆我:「他說2/13不會來聽學姐演講。」


我心裡惦記著他的健康狀況。惠宜說,「我也很想去跟他聊天,他說再聯繫我,等您忙完,我們去約看看。」我們兩人相約,等我演講結束後,要一起去探望呈綠學長。


二、演講結束後三人約定


213日演講當天,好幾位我熟識的好友來到會場,陳豐惠老師台語班有一些「比較年輕」的學生也到場。演講結束後,我鼓勵在場的人士分享他們的台語經驗,許多人一一起來發言,最後一位發言的,就是我的學妹王惠宜。


惠宜分享她的經驗:她從事社工的工作多年,曾親眼見到她的(外省籍)同事,因為想幫助只會講台語的案主,而努力學習「聽」、「說」台語的小故事。


惠宜表示,她去二二八國家紀念館,參加我主編的《二二八平反與轉型正義》新書發表會,聽我用台語致詞之後,覺得講台語的感覺很好,她開始反思:為什麼她一個從小在台南長大的女生,幾乎只有兒時記憶講台語。這兩年舊曆過年她回到台南,她都跟家人說,「現在回到家裡,我們就講台語。」這是她第一次在公開場合講台語,她用台語表達得很好,我聽了很感動。


我們要離開會場時已將近夜晚十點,我先生江蓋世、我女兒,與我們的好友--台文筆會會長陳明仁,和我的學妹王惠宜,我們五人站在台灣教授協會的辦公室外面聊得興致勃勃。聊著聊著,惠宜和我談到呈綠學長的近況。蓋世對我說:「他的身體若是勇健,他一定會來。」


20190213 斐顯演講結束後,江蓋世、陳明仁、邱斐顯、王惠宜合照。


走到捷運站入口處,蓋世、我,和惠宜三人約定,我們要找時間一起去探望呈綠學長。


三、初次遇見林呈綠學長


20141026日,蓋世和我去台大社科學院國際會議廳,參加第四屆「台灣近代戰爭史」學術研討會。那一天,林呈綠學長也去參加。研討會的中場休息時間,呈綠學長主動來跟我們打招呼。「江蓋世,你好,我是林呈綠。」


蓋世曾任兩屆(1994-2002)台北市議員,很多與我們理念相近的人士在一些場合遇到蓋世的時候,都會主動與蓋世打招呼,蓋世也會報以微笑,若有時間,蓋世會主動問候、關懷對方。呈綠學長說話的時候,我就站在蓋世身旁,蓋世就把我介紹給他:「您好,這是我太太邱斐顯。」


 
20141026 江蓋世、邱斐顯與林呈綠學長合照。


「我知道,她是我學妹,輔大社會系的。我是第三屆畢業的。」
「哇。您是學長。」這下,換我吃驚了。
原來,林呈綠學長大我十二屆。他1975年畢業。我1987年畢業。


我們寒暄了一會,呈綠學長說:「我有一位好朋友,吳世欽,是蓋世的高中同班同學。」蓋世一聽,就說:「是啊,吳世欽是我建中高三的同班同學。」因為這樣,呈綠學長就不再只是「我」的學長而已,他同時是「蓋世和我」兩人的朋友。但是這樣的場合,時間短促,我們沒有機會深談。


四、初聞學長開刀與化療


20151212日,我的同學陳韻雯邀我回輔大社會系,參加「羅四維神父二次榮退」聚會。我多年未見羅四維神父(我們都暱稱羅神父為老闆),便多邀請兩位同屆同學一同前往。那次聚會中,我們遇到諸多學長姊,如翁望回學長、王俊秀學長、林呈綠學長等人。我才知道,老闆與林呈綠學長的師生互動密切,遠遠超過一般師生情誼,只要是老闆想達成的心願,呈綠學長都會盡他最大的努力協助老闆。


20177月,我得知老闆生病,且是肝癌末期,心中非常不捨。我去耕莘醫院探視過老闆一次。後來,我看到呈綠學長在line群組發言:「個人以為,雖然無情無理,但一定要儘量克制進去看的慾望,在窗外靜靜探視就好……」我可以想像他心中的難過,看到最敬愛的羅神父臨終之際,想關心又不想打擾,何其矛盾。


201783日,我回輔大參加羅四維神父的告別彌撒,呈綠學長則代表系友在羅神父的告別彌撒致詞。他致詞時真情流露,數度哽咽。告別彌撒結束後,呈綠學長更是一路捧著羅神父的遺像,護送羅神父的靈柩到彰化靜山。https://news.ltn.com.tw/news/life/breakingnews/2140169


20179月初,蓋世得知台灣安保協會主辦「2017年亞太地區新的不確定時代與台灣國際研討會」。他一向關心台灣「國際關係」,得知有這個研討會,他就找我一起去參加。研討會日期是2017916日,地點在台大醫院國際會議中心。


中午用餐時間,我們在會議中心的門外,與許多熟識的好友相聚討論。不久,一個我熟悉的身影從我眼前經過。我還向他微笑了一下。擦身而過的幾分鐘後,我才想到,他是我的學長林呈綠。


我告訴蓋世:「我剛剛遇到林呈綠學長。但是他變瘦很多。」我覺得不可思議,明明上個月初才在羅神父的告別彌撒見到「壯碩」的學長,怎麼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削瘦很多。


下午的議程開始後,我在座位上傳訊給呈綠學長:「學長,剛剛匆匆相遇,看到您好像瘦很多。」
「沒錯,我去開刀,接著還要做半年化療。」
「是羅神父的彌撒之後嗎?」
「對,羅神父彌撒後。」
「要保重身體。」
OK.


原來,呈綠學長開過刀,他卻又趁著要做化療的空檔,跑來參加研討會。


後來我們常常互相傳送訊息,他非常關心台灣政治的發展,有時又會問我對政治的看法,當他有疑問時,我都會先問問蓋世,然後再回覆他。


五、關心台灣文史的學長


2016126日,我把我在部落格裡所寫的文章

以及蓋世在臉書上所寫的兩篇文章,
〈綠島的台大醫療團隊--訪蘇友鵬醫師〉

與〈火燒島,燒燒燒e生命力》

用電子郵件的方式分享給朋友。我寄出之後一個半小時,呈綠學長回信給我:「我以有妳這位優秀,且為台灣留下許多紀錄的學妹為榮。」


因為我們有一些互動,我知道他很關心台灣的文史發展。201712月初,我主編的《二二八平反與轉型正義》一書剛出版,在二二八國家紀念館有一場新書發表會,我於是傳訊給呈綠學長,邀請他來參加。


那一天,王惠宜學妹來參加,發表會結束後她主動告訴我,她是輔大社工系的學妹,低我一屆。那是我們學姊妹第一次相識的場合。不過,我們沒遇到呈綠學長。我原本有點擔心他的健康狀況,算一算,這是在他需做化療的半年期間。兩天後,呈綠學長傳訊給我:「上周六新書發表會本想參加,但因記成周日,且因當天中午參加台灣教授協會的募款餐會,所以缺席了。」


20181202 王惠宜與邱斐顯攝於二二八國家紀念館


我回覆他,「沒關係……惠宜學妹來找我,……」我把惠宜和我的合照傳給他。他回訊:「惠宜非常優秀。」


201712月底,二二八事件紀念基金會的執行秘書來訊,希望我能在2018225日,於二二八國家紀念館,以主編的身分來演講,並推廣《二二八平反與轉型正義》一書。對我而言,這是一個莫大的挑戰,那兩個月的時間裡,我戰戰兢兢地思考與準備我的演講內容,而且不斷地練習演講。


2018125日下午,出其不意,呈綠學長傳了一個訊息給我:「請趕快給我妳的簡歷,本期電子報我要將妳列為傑出系友刊登。」


我後來才知道,呈綠學長把黃旭宏(與我同為1987年畢業的社工系系友,旭聯科技公司董事長暨執行長、台灣羅四維夥伴學習促進協會理事長),王惠宜學妹和我,同期列為傑出系友。


六、輔大社會系葉島蕾案


201826日,我的好友段震宇在他的臉書上提起了【葉島蕾案】。

段震宇也分享了他找到的網址:http://taiwaneseamericanhistory.org/blog/mystories520/

〈先抓人•再選舉  葉島蕾被捕真象〉(作者黃國民)
這篇文章原是刊載於《台獨月刊》第106 12/28/1980,而於2017222日重新貼在「台美史料中心」的網站上。


我是輔大社會系畢業的系友。我讀大學的那四年,還在「戒嚴時期」,當時懵懵懂懂的,哪裡知道什麼叫做白色恐怖,更不用說「聽過葉島蕾的名字」。1991年,我和蓋世在紐約訪友時,旅居美國的海外同鄉黃再添聽到我是輔大社會系畢業的,曾經問我:「妳聽過葉島蕾的名字嗎?」


當段震宇提到【葉島蕾案】時,二十多年前在紐約的那段回憶竟然主動浮現在我腦海。但是在我所認識的輔大社會系系友當中,完全沒有人可以跟我談談「葉島蕾案」,我只剩下一線希望,那就是「找呈綠學長談談看」。


201827日,我把下列這段文字傳給呈綠學長:「輔大社會系第一屆第一名畢業,大學四年八個學期中有七個學期拿第一。優秀的學姊,遭刑法100條迫害。」
「我跟她很熟。」
「現在還有連絡嗎?」
「不知去向。羅神父曾去監獄看過她。」


呈綠學長道出了我從未聽聞的輔大社會系「歷史」,原來,羅神父曾去監獄看過葉島蕾學姊。


2017年一整年,我約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投入《二二八平反與轉型正義》的編輯工作。但是我一想到輔大社會系的這樁白色恐怖案,我居然無法幫上任何忙,心中總有一些惆悵。


我曾私訊給震宇,也試著透過其他人,希望能連絡上葉島蕾學姊本人,但一切都徒勞無功。


當時,我除了準備演講,手邊也正忙著編輯另一本書。【葉島蕾案】也只能暫時擱置在一旁。


七、抱病為學妹演講加油


2018213日,我傳訊給呈綠學長:「學長,2/25 我演講,誠摯邀請你來指教,二二八國家館贈書。」
「感謝妳的邀請,但可能身體無法負荷,敬請瞭解與諒解。」


我了解他的身體狀況,我請他以保重身體為要。然而,223日他卻傳訊給我:「因為血液沒有達標,本週醫師不給做化療,所以周日可以參加了。還可以去嗎?是否要事先報名?」


聽到他這麼說,我很高興,「歡迎啊。學長。惠宜可能會再來一次。我全程台語演講。」


225日我演講當天,呈綠學長和惠宜學妹都出席了。
會後,他對我說:「講了袂䆀 bē-bái。」
「謝謝學長。」


呈綠學長、惠宜學妹和我,我們三人趁機合照。學長手裡握著他原本戴著的口罩。我心裡充滿感激,他的出席,給我莫大的鼓勵。但是他抱病出席,也讓我很心疼。


20180225  林呈綠,邱斐顯,王惠宜攝於二二八國家紀念館


會後,我需留下來,到紀念館的二樓,為有心了解二二八平反三十週年活動的人士做導覽,而學長的身體狀況也不適久留,他便先行離開。


爾後,呈綠學長繼續做很多事,包括參加20183月輔仁大學附設醫院為「羅四維神父社會工作室」舉行揭牌祝福禮的活動,以及參與討論輔大社會系五十週年活動……等等。當時,我正忙著主編《盧修一與他的時代》一書。


201855日,呈綠學長捎來訊息:「感謝長久以來的關心,昨天下午看報告,醫師說很好,正式進入觀察階段!」知道他的病情穩定,我也為他感到高興。


八、僅有一次的聚餐長談


2018年下半年,我的同學江世尊(現任輔大社會系系友會會長)希望擴大連絡系友,便邀請前一任會長王俊秀學長,於1123日聚會討論輔大社會系五十週年的相關活動,他也邀我一起參加。第二屆的王俊秀學長因此再邀請第三屆的林呈綠學長,以及第五屆的林興訓學長。當天,我們五人在一個簡餐餐廳聚會。


這是我與呈綠學長多年互動以來,唯一一次僅有的、比寒暄再多一些的「面對面接觸」。我們五人交換意見,包括以前想要怎麼做,以後想要怎麼做。呈綠學長談到羅四維神父,他充滿感恩的口吻說:「我當兵的時候,老闆大老遠從台北南下,跑到我服役的偏鄉營區來看我,真的很佩服他的精神……」


那天,我比較晚到,當我低著頭在吃午餐時,他們四人正聊著能為輔大社會系做些什麼事。我聽到呈綠學長說:「斐顯在問【葉島蕾案】,說想為學姊做點事……」我本來不打算說,因為好像沒有人有興趣,我也擔心我太一廂情願了。我沒想到學長會主動提起這件事,當下我有一種感覺:「呈綠學長真了解我。」但是我也據實以陳,我告訴他們我暫有打退堂鼓的念頭。


呈綠學長也跟我們聊到,他正在為他的母校台中一中推動「重建紅樓」的夢想。我問他:「學長,可以把相關的網址傳給我嗎?」他答:「好。沒問題。」隨後他在餐廳就把那個資料傳給我。


餐後,大家各自離開時,我拉著呈綠學長說,我希望能跟他多聊聊。他答應了。我們多留下來聊了一會兒。


我關心的是他的健康,因為他的頭髮稀疏多了,我知道這是化療的後果,於是問候他的近況。但又避免讓他覺得我只繞著他的病情談,於是我轉了一個話題。


「學長,您在廣告界那麼久了,您是否告訴過我,以前您進聯廣公司工作時,認識葉菊蘭嗎?」
「是啊。我剛進聯廣的時候,她是我的上司。我們到現在都還保持連絡。」
「菊蘭姊剛選上立委時,我做過她與盧修一等人的聯合助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1990年。」
「哦,這麼久了……」


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對了,蓋世是不是很久沒跟他的高中同學吳世欽連絡了?」
「好像是吧。他建中高三三班的同學比較少連絡,我再問問蓋世。」


後來我們一起離開餐廳。我們在人行道上等著要過馬路時,他告訴我他退休了。我看他身體有點單薄,就問他:「學長,我陪你去坐車,好否?」
「毋免啦。我無問題啦。」


九、久未連絡的同學故去


那天晚上,我告訴蓋世關於呈綠學長提到他高三同班同學吳世欽的事。蓋世要我幫他請問呈綠學長,所以我傳訊給呈綠學長:「學長,今天很高興跟您聊聊。麻煩您把吳世欽的連絡手機或是市內電話給我。蓋世想跟他聯絡。斐顯」呈綠學長很快就把吳世欽的手機號碼給我。


我把手機號碼交給蓋世,他說,建中高三的同學,平常較少連絡。他常連絡的那幾位,我也都熟識。他與吳世欽大約十多年沒連絡了。11月底,蓋世告訴我,他與吳世欽傳line連絡,但是吳世欽身體虛弱,「無法」講話,只能互通文字。蓋世也請他先保重身體。


1215日,呈綠學長傳了一個訊息給我:「蓋世知道吳世欽已於122日辭世的消息嗎?如果不知,我很抱歉忘了轉告。」我看到這樣的消息頗為吃驚,上次聽蓋世談到吳世欽時,我們不曉得他已病重了。我立即通知蓋世,蓋世要我代他傳給呈綠學長:「如果您有進一步消息,請通知我們。」


蓋世找到他與吳世欽最後的對話,其中也提到呈綠學長,所以蓋世讓我把他們的對話傳給呈綠學長。吳世欽說:「呈綠是熱心的人,曾多次提這段事。待我可以講話,再來約見面;請寬恕小弟的冒昧無禮!」


約莫十分鐘後,呈綠學長傳來:「世欽公祭時間,1213號(星期四)……對不起,公祭時間已過了……」


蓋世和我與呈綠學長,有著這樣特殊的情誼,所以我們一直掛念著生病、化療中的學長。我們也希望能找個時間去看看他。


十、令人悲傷的20192


201929日,首先傳來黃爾璇教授過世的消息。黃爾璇教授是民進黨創黨十人小組的成員之一,他不僅是民進黨第一、第二任秘書長,也是黨綱黨章的起草者。我1988年在民進黨的機關刊物《民進報》擔任記者與編輯時,黃爾璇教授即是秘書長。我因工作職務的關係,鮮少與黃爾璇教授有直接的接觸。但是黃爾璇教授的學者風骨,與他的堅持理念,都是令人敬佩的。


我猶記得125日,蓋世和我參加台獨聯盟的新春聚餐時,我們身旁坐的是曾任黃爾璇立委助理的張葆源,我們還很高興地請他代為表達我們的關懷之意。沒料到,事隔兩周,我們就聽到黃爾璇教授過世的消息。


2019214日傍晚,我臉書上的一些朋友先後分享著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的高俊明牧師榮歸天家的事。我雖然知道,高牧師高齡且身體日漸虛弱,但聽到消息,仍感悲傷。2012年我曾經專訪高俊明牧師,以他的思想與信仰,寫了一篇〈荊棘中綻放的百合—高俊明牧師信仰之路〉。213日晚上,我演講結束後,《台灣教會公報社》台北新聞中心主任林宜瑩先生,還特地來跟我聊到高俊明牧師當年被捕之後的一些往事。不料,隔日,就傳來高牧師過世的消息。


臉書上,朋友開始幫忙分享我寫的〈荊棘中綻放的百合—高俊明牧師信仰之路〉。https://felicitychiu.blogspot.com/2015/04/112.html


十一、驚聞學長逝世的噩耗


2019215日上午720,林興訓學長在line群組發訊:「林呈綠學長已於昨日凌晨離開我們了。」我到了上午938才看到這則訊息。群組內許多學長姊弟妹早已紛紛留言,不捨、惋惜、悲痛……。我卻震驚得腦中一片空白,不知用什麼文字來表達內心的哀傷,只能上傳一個悲傷留淚的貼圖。


興訓學長說的「昨日凌晨」,究竟是何時?若我知道了,有用嗎?213日深夜,惠宜、蓋世和我還談論著要一起去看呈綠學長,呈綠學長卻離開人世了。


215日接近中午時分,興訓學長幫呈綠學長的兒子轉傳一個文字檔案,那是呈綠學長所寫的「致尊長、至親好友的告別信」。署名日期是20171217日。文末,學長的家人補上一行他的生歿日期。


敬愛的尊長、至親好友:

感謝您長久以來的提攜與照顧,讓我的人生添增了許多光采;特別是這一年多以來,承蒙您的關心與呵護,讓我得以有信心跟病魔對抗。原本想在身體好一點時,再親自向您答謝,奈何天不從人願,只好在此匆匆向您說聲再會。

我這一生沒做甚麼大事,也沒甚麼成就;唯一可以安慰的是:只要別人信賴交付的事,個人一定努力做好。這是先父生前即以身教教導我的,我想我應該沒有漏氣才是。雖說如此,事情還是難免有所錯失,也因此,如果過去有所不足之處,敬請您的海涵與諒解。感謝、感謝您。

我已經深深感受到大家對我超乎常人的愛顧,所以特別交代家屬我的後事不需要再麻煩別人,更不需舉辦任何公開儀式。祈望您能容忍我這個最後的任性,同時諒解我的無理。因為我只祈望在家人的環顧下,讓我平靜離去即可。

永別了,敬愛的尊長與至親好友們,再一次感謝您的厚愛,讓我得以懷著滿足的心走上西天。

虔誠祝福大家闔家安康!
​​​​​​​​​​​​​​
林呈綠 敬筆
​​​​​​​​​​​​​​2018.12.17.

*林呈綠生於195115日,20190214日辭世。


十二、最後去煩學長的學妹


接著,215日下午1352,輔大社會系的秘書雅萍在「輔大社會系校友會」臉書群組分享一則短訊:


《悼》敬愛的林呈綠學長 214日凌晨辭世

林呈綠學長32019214日凌晨近一點安詳辭世,輔大社會系師生同感哀慟與不捨。呈綠學長在世期間致力發揚羅四維神父精神,並對母校系所大力支持、無私奉獻,輔大社會系師生銘記在心,並予以無限追思。


(圖:林呈綠學長於2018106日第13屆羅四維講座受頒特殊貢獻獎)


215日下午1813,與我同屆畢業的社工系好友黃旭宏,在 line 群組分享他於23日與呈綠學長最後的互動。呈綠學長和黃旭宏,是前後任的「台灣羅四維夥伴學習促進協會」理事長,他們的互動一向比我們來得密切。看到旭宏傳出這個訊息,我突然有個念頭湧上來:「我和惠宜大概是最後去煩呈綠學長的兩個學妹吧。」


我傳訊給惠宜,問她是否曾在213日以前,跟呈綠學長講到話?她把211日她與呈綠學長的對話分享給我:

「您2/13晚上會去聽斐顯學姐演講嗎?」
「很遺憾,不會。」
「很久沒看到您了,很想跟您聊聊天。」
「我再跟妳聯絡。」


我看到呈綠學長回覆惠宜的那一句「很遺憾,不會。」我的淚水煞時無法抑遏地奔流下來。我想起演講結束後,213日晚上十點多,惠宜、蓋世和我三人談到呈綠學長,蓋世說的那句話「他的身體若是勇健,他一定會來。」原來,呈綠學長不只是「無勇健」,他甚至是臨終了。


2019215日深夜(2211),我在臉書上寫下我的心情:

短短幾天內,我認識的、用心疼惜台灣的前輩:
——黃爾璇教授、
——高俊明牧師、
——我輔大社會系學長林呈綠,先後離世,我的心情實在沉重啊!




十三、感覺他在高處看我們


2019216日下午,我傳messenger給惠宜:「我看到呈綠學長最後的公開信,淚流不止,想到他離開人世的時間,正是我們三人在思念他、談論他的三小時之後。」


惠宜則用line傳照片給我,並寫著:「學姐,昨天知道呈綠學長過世,一直流淚,但昨天我的工作沒辦法讓我可以好好哀傷,又工作到很晚,昨晚只好走一段路在路上找個椅子坐下來哭一場,現我在一個研討會,還是一直流眼淚。中午,我有去第一殯儀館看學長。」


後來,惠宜看到我的messenger,這樣回覆我:「真的!心裡才覺得這麼痛!」


217日下午,惠宜和我相約到呈綠學長的靈前祭拜。之後,我們便在附近的咖啡館長談了約三個小時。我心裡想著,這真是呈綠學長奇妙的安排,我和惠宜雖認識,但也不曾深談這麼久。


218日,我查閱我以往與呈綠學長來往的電子信件,才發現他早在2011年就曾寫email給蓋世了:


蓋世弟

既然您是世欽的同學,也請容許我大膽稱您為弟。

我是1975年畢業,比夫人早12個年頭畢業,目前仍在廣告公司上班。葉菊蘭曾是我在聯廣時代的主管,目前都還保持聯繫,包括蔡式淵,因為我們都是主張台灣優先者。

以上提供參考,祝福2011年平安順利!

呈綠


我仔細推算一下,呈綠學長自201812月初,他的好友、蓋世的建中同學吳世欽過世,20181215日他通知蓋世這個消息,1217日他就寫了那一封「致尊長、親朋好友的告別信」,他似乎已清楚他將不久人世了,但是往後的一個半月,他依舊關心台灣的政治發展、經濟發展,他仍不斷跟我分享與討論一些事件的觀點。


我覺得,或許呈綠學長即將離開人世之前,肉體的病痛把他綁在病床上,但他的靈魂說不定正站在高處,看著我演講,聽著惠宜分享她努力說台語的經驗,最後也說不定站在高處,看著蓋世、惠宜和我三人,站在台灣教授協會辦公室外,與忠孝新生捷運站出口,談論著我們想去探望他的計劃。他可能在向我們揮手道別,只是我們肉眼看不到。


此刻,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兩本書,一本是我2013年讀過的《十字路口》,另一本是我2015年讀過的《最後的擁抱:來自資深安寧護士、撫慰病患和家屬的溫暖叮嚀》。如果我沒讀過這兩本書,我大概也不會有這種想法。


《十字路口》,作者是加拿大裔的美國作家威廉.保羅.楊(Wm. Paul Young)。此書在美國首刷100萬冊,是作者寫作療癒小說的第二本。書中的主角安東尼在生命的尾聲,肉體躺在病床上,靈魂卻是不斷回顧他一生曾做過的點點滴滴,並且重新反省他生命軌跡中錯誤的、迷失的片段,最後透過靈魂與至親的家人和解之後,才安然離去。他所描述的那些景象,在我得知呈綠學長逝世之後的感覺,讓我覺得倍感相似。


《十字路口》
Cross Roads – November 13, 2012


《最後的擁抱》,作者是兩位具有多年安寧療護經驗的資深護士--瑪姬.克拉蘭(Maggie Callanan與派翠西亞.凱莉(Patricia Kelley)。她們藉由臨床真實故事的分享,提供我們如何與臨終病患溝通與相處的具體建議,讓我們更了解臨近生命終點的人,同時也更加認識臨死覺知與瀕死經驗。她們在書中陳述,有些臨終病患可能有特別的考慮或顧慮,使得他們的「離去」進度有所耽擱,如果知道背後的因素,用心理解與接受,病患才可能走得安詳。


《最後的擁抱:來自資深安寧護士、撫慰病患和家屬的溫暖叮嚀》
Final Gifts: Understanding the Special Awareness, Needs, and Communications of the Dying – February 14, 2012


走筆至此,我只有抱著感恩的心,感謝呈綠學長與我多年來的互動,他對台灣社會企業的用心、他對台灣文史發展的期許、他對台灣羅四維夥伴學習促進協會的盡力、他對台中一中紅樓重建的期待……都是整個社會要一起努力的目標;感謝呈綠學長讓我親身經歷癌末患者臨終前的靈魂告別,我會永生難忘。


附註:

1:林呈綠學長,輔大社會系第三屆畢業,英泰廣告公司總經理,「台灣羅四維夥伴學習促進協會」前理事長。


2:「對台中一中紅樓重建的期待」https://news.ltn.com.tw/news/life/breakingnews/2601813

台中一中的校友林呈綠家中4兄弟全是一中人,他說,早期的一中人對紅樓有極深的感情,不少老校友總感觸紅樓消失,彷彿失去回母校的理由,他們兄弟4人合捐紅樓模型給母校,就是盼讓一中校友回想昔日,如今紅樓有機會重建,盼校友一起來支持。


3:作者邱斐顯,自由作家。著有《想為台灣做一件事》,2010年出版;主編《二二八平反與轉型正義》,2017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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