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15日 星期二

第一次台語致詞

文/邱斐顯

本文同時刊載於【民報】專文/第一次台語致詞


 離離落落的台語


我喜歡寫作。從過去到現在,我拿筆寫作的時間,比拿麥克風講話的時間,多了上千倍。但是,人總是會遇到不一樣的場合,而且有機會拿麥克風講話。


大學時代,我讀的是社會系,有些授課老師會在課堂上,要求我們上台發表意見。輔大社會系大四畢業那年(1987年),系上規定:每個畢業生都要上台報告自己的論文。我生命歷程裡,這些不大不小的演說經驗,總像曇花一現,過了,也就算了。當時是否認真準備,我現在也記不太得了。我一定緊張過,但準備的好不好,又是另一回事。


我大學畢業後,先後在月刊與週刊,擔任編輯與採訪工作:我隨身的工具,通常只有紙與筆;而且不斷地游走於草稿與完稿之間,白紙與稿紙始終是我桌邊最常見的物品。


1987 年  月,我開始在本土文學色彩鮮明的《台灣新文化》雜誌社擔任文字編輯。那時候我剛踏入社會,雖然接觸的是台灣文學,但是大多數時間仍以所謂的「國語」(北京語)和上司、同事溝通。雜誌社的編輯部設在前衛出版社,社長林文欽先生是我們最直接互動的老闆。他常以台語問我們:「稿攏來呀嗎?」、「抑有外多篇稿抑未編好?」「啥米時陣會使通知印刷廠,來拿稿去印?」


我是大稻埕出生、長大的台北小孩,歷經國民黨「禁說母語」教育多年之後,雖能以台語與林社長應答,卻常常應答得「離離落落」、「滴滴抵抵」、「真袂輪轉」。


《台灣新文化》雜誌,常常報導許多國民黨禁忌的話題或歷史題材,早就成了警備總部(隸屬情治系統)眼中釘,我們編輯的雜誌屢遭查禁,最後雜誌社不堪虧損而結束編務,我因此離職。1988 年,我到民進黨中央黨部的編輯部,擔任《民進報》週刊的採訪編輯。


工作環境的氛圍


當時民進黨剛成立不到兩年,《民進報》週刊是其重要的文宣部門。我一踏入《民進報》編輯部,所有的同事都親切地以台語交談,我頓時有一種和家人相處聊天的親切感。當時民進黨主席是姚嘉文。那時候,我們這群年輕的小編輯們如果沒有外出採訪報導,只要黨主席或黨部主任等長輩們么喝一聲「來去吃飯囉。」,我們就會一窩蜂擁到電梯門口去排隊,我們最愛擠在狹小的電梯內,對著姚主席說:「飫……煮熟。」他常常回說,「煮熟……袜飫。」



1988 年某個餐敘場合。左起:民進黨外交部主任盧修一,民進報採訪編輯邱斐顯,民進黨主席姚嘉文,國大代表周清玉(姚嘉文之妻),鄭寶清(民進黨中央黨部秘書處主任)。攝影邱萬興。


1989 年,民進黨中央黨部一些幹部投入選舉。曾任《民進報》總編輯的謝明達投入台北市議員選舉,我們這群編輯們,許多人因而工作轉型、參與助選。同年,1989 年  12 月增額立法委員選舉,民進黨拿下了  21 席立委。  1990 年初,民進黨籍新科立委盧修一、葉菊蘭、洪奇昌、李慶雄、戴振耀等五人,聯合組成「新國會辦公室」。他們聘用了幾位國會助理,我是其中一位。


這五位立委當中,盧修一和戴振耀兩人,最容易和助理們打成一片。盧修一,返回故鄉台北縣參選立法委員而高票當選。我們這群助理們,當面都稱他「盧教授」,但背地裡都直接叫他「盧仔」。我們可以和他用「台語」、「北京語」交談,用「英語」也沒問題。


國會殿堂的表達


戴振耀是農業團體選出的立法委員,他家住高雄,操著一口流利「台語」。我們在立法院的公開場合,會鄭重其事地稱他「戴委員」,回到國會辦公室時,我們都是直呼他「阿耀仔」、「耀伯仔」,而他也始終笑咪咪地接受我們這種「沒大沒小」的稱呼方式。


1990 年,我在立法院擔任國會改選後「第一代」的國會助理。國會辦公室裡,不論是開會、找資料,我們這群助理們都以台語交談,但是講起法案、陳情案,我們用台語表達,不甚輪轉。


我們幫忙新科立委研究法案之外,也參與規劃公聽會、研討會、記者會等活動,有時我們也會上台發表我們所整理出來的資料。我們平常台語溝通無礙,但碰到專業議題內容,與特殊的發表場地,上台仍以「北京語」表達,較能完整。



1990 5 22 日,新科立委第一任開會期間,「新國會辦公室」召開記者會,圖中立者為邱斐顯。


候補待命助講員


我上台說話的機會不多,又多屬於資料性的報告,實在談不上演講。直到  1994 年,我的丈夫江蓋世參選台北市議員時,我才有機會偶爾上台致詞。那是個資訊還不怎麼發達的年代,台灣教授協會的諸多學者、教授們,都成了演講、助講的最佳人選。那一年,1994 年,直轄市台北市長第一次民選;市長候選人陳水扁在選舉前的各場演講,幾乎勝況空前。當時各個選區內的小公園很多,演講的場地、場次都要錯開,有時要上台演講的教授還沒到,或是空檔時間,我這個候選人的配偶,就成了候補的「助講員」。


每次,我與蓋世談及演講,他一定這麼告訴我:「演講,一定要事前準備。我喜歡看美國總統演講,他們用心準備演講,絕不會潦草行事。演講稿,事前就要寫好,還要讀稿,測量演說時間。演講,是一門很大的學問。千萬不要動不動就問台下觀眾:『這樣,對不對?好不好?』只想博得觀眾的掌聲與喝采。」


喜歡研究演講的江蓋世,當了八年的台北市議員,除了為市民服務之外,他投注許多心力在市政總質詢、部門質詢、委員會質詢。  2000 年,政黨輪替,陳水扁總統上任後,江蓋世曾帶團訪日,並接受數名東京都議員邀請,於東京都議會發表演講,他全程以台語演講,並由台灣的駐日代表處派專人日語口譯,這段「在日本用台語演講」經驗,讓他覺得很有成就感。


1997 年底,我遭到重大打擊,醫生宣佈我得了白血病,即俗稱血癌,我不得不專心養病。此時,照顧小孩的事,只好請家人暫代。病中寫作,讓我渡過漫長的臥病床榻時間,轉移了對病痛的注意力,更留下一些就診、就醫的完整記錄。我的生活重心,始終以「寫作」為重。  2004 年  月,一個極為重要場合,我不得不上台,開啟我人生第一次的「台語致詞」。


父親告別式致詞


2003 年  12 月  27 日深夜,我的父親邱玉崑因病去世。因為新曆過年將至,殯儀館的式場很不容易安排,最後我們敲訂  2004 年  1 月  日,為父親舉行告別式。


因為父親過世後,要處理的事情太多太忙,而從父親過世到舉行告別式的期間很短,再加上那個年代,在告別式播放逝世者生平影像的風氣尚未盛行,因而告別式當天,我們只依照傳統儀式進行家祭、公祭,並無播放紀念父親的影像記錄。


父親在過世前不久,他曾表示願意接受牧師洗禮,所以我的大堂姊邱梅芳,邀請了一位牧師來參加父親的告別式,為父親做基督徒的告別禱告。我的大堂姊邱梅芳,是我們邱氏家族裡最早信仰耶穌基督的人。梅芳姊大我十二歲,也是我父親最疼愛的長侄女。


家族討論之後,我們在我父親的告別式,安排我與梅芳堂姊以家屬身分致詞。這一次的致詞,是我畢生難忘的經驗。事前我寫了講稿,一次又一次地練習讀稿。只是,我每次練習,爸爸離去的傷痛,不斷浮上心頭。


2004 年  月  日我上台致詞時,一手拿著講稿,一手拿著麥克風。台下坐的,全是我的長輩與親友,講到傷心處,我數度哽咽難言。但我身為長女,我仍然向到場親友一句、一句地唸稿,追思父親。



2004 1 8 日,邱斐顯於父親告別式追思致詞。攝影邱萬興。


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全程以台語致詞。當時為什麼我要全程使用台語?因為我想讓前來哀悼的長輩們聽得懂,我父親在天之靈,才會欣慰,因為他常告訴我,台灣人就是要講台語。他以前在銀行任職時,若遇有客戶不會講台語,他總是要叫他們學著講台語。我有這樣的父親,我當然必須在他的告別式,用他最熟悉的台語,來追思紀念。


為了這場短短幾分鐘的台語致詞,我的講稿寫了又寫,改了又改,直到我自己能用台語自然表達,流暢不打結。蓋世很有耐心地協助我,給我一些建議。他千叮嚀、萬交代,要求我的講稿一定要分段、下小標,致詞時要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講,讓台下的長輩、親友都聽得清清楚楚。我的父親生前多麼珍惜母語,為了他的母語之愛,我全力以赴,希望他在天上聽到自己女兒的台語致詞,而露出欣慰的笑容。


這份追思父親的台語致詞稿,我收藏在電腦檔案裡十多年。2005 年起,我再度投入編輯、寫作的工作,直到  2010 年我出版了第一本個人著作《想為台灣做一件事》。  2014 年  10 月中旬,我首度接受邀請,至扶輪社演講,至今我已在四個扶輪社演講;2015 年  月中,我應邀至真理大學馬偕講座演講。上述演講,我都準備台語演講稿。


人生在世,至親離去,難免傷痛。我的父親,他生在日治時代,走過國民黨壓迫母語的歲月,終其一生,懷抱母語情懷。這份情懷,深深影響了我。我心中始終覺得,只要有機會演講致詞,我會用心來好好準備「台語演講」,這也算是另類形式的紀念父親吧。




我的父親--邱玉崑,請參見: 

〈悲歡人生的 31 歲〉


〈父親的手稿〉


江蓋世演講全文,請參見:



邱斐顯,《想為台灣做一件事》作者。





2015年9月8日 星期二

欲睏之前的呢呢鬧鬧

邱斐顯



阮查某囝一向攏真甲意在欲睏之前,和我講遮講暇。


「媽媽,我足想欲在海邊有一間厝,我嘛足想欲在山邊有一間厝。這樣,門一打開,就會當看得到山、看到海。」半暝欲睏之前,她在眠床頂說出她的「夢想」。


按呢,,妳去三芝買厝好了。」


「為什麼是三芝?」


「因為三芝,有偎山的厝,嘛有偎海的厝啊。」


「但是暇干旦會當二項選一項,袜當攏總有。」


「妳欲攏總有?按呢?不就親像大衛.蓋梅爾在《特洛伊》裡描寫的懸崖峭壁下有海灣?」


「哦。是哦。」她真忝啊,剩一點點的聲音。


「妳是不是袜記甲差不多啊?那個水手,葛修姆,想划40支漿的大船,有一個老人罵他,說划『大船』會倒。」


「什麼?船大隻,會倒?」


「對啊。老人甲他說,海神厭惡大隻船,會想盡辦法乎它倒。20支漿的船,比較卡安全。」


「妳才看甲遮?那,不是嘟才開始的嗎?」


「對啦,但是妳強欲袜記了了。」


「妳甘知影葛修姆是誰人嗎?」


「不知。我才嘟開始看……


「唉,足後面才會講到啦,他是……,埃及王子……妳看到海利卡恩嗎?」


「嗯,我有看到這個名字,一擺。」


「這個《特洛伊》的故事落落長,厚厚三大本冊。妳若擱毋看卡緊咧,愛看足久欸。」


「但是妳看甲後壁,頭前的人名攏袜記了了啊。按呢,哪看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欲按怎?五百多个人,尚尾啊,干旦會記一個『娜塔莎』了。」


「啊無,安娜.卡列妮娜,按怎?」對,《戰爭與和平》的人物太濟啊,她竟然轉一個話題,就旋到《安娜.卡列妮娜》去了。


「安娜.卡列妮娜,遇到不好的愛人,就臥軌自殺。」


「臥軌之前,也要跳軌吧。」


「妳好緊去睏啦,再講下去,妳不知欲擱夢到對叨去呀!」


註:《特洛伊》是女兒一再強力推薦我看的小說。她說,她每一次去圖書館讀自己的書時,就看到《特洛伊》在書架上一直跟她招手,而她也每次都在K書之餘,就去翻閱一點一點,最後忍不住,還是把這厚厚的三大冊小說借回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