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5日 星期二

江蓋世著《我走過的台灣路》第三章 狂飆 3-6 鼓吹非暴力(下)




圖/江蓋世 D2701<五一九>_彩墨宣紙 (2013)


高雄的天氣非常熱,我有點緊張,嘴巴又很渴,我記得服務處裡面的小姐,給我端了一杯茶,我對她心存感激,這杯茶,是我這個從台北下來的年輕人,所感受到高雄人的第一個溫暖。


剛開始,我有點緊張,其實我不是擔心什麼情治人員的騷擾,或任何不利的行動,我緊張的是,我必須坐在那裡,將近三個鐘頭,我不能像路旁的流浪漢,躺在街角睡覺,我必須腰桿挺直,對著來來往往的過路人,點頭示意,希望能碰到一兩個知音,能跟他解釋,什麼叫做五一九非暴力。


但是,一個鐘頭過去了,沒有半個過路人,肯蹲下來跟我講幾句話。有一位年輕的少婦,牽著一位活潑可愛的小男孩,大概三、四歲吧,那小男孩邊走邊東張西望,快接近我的時候,看到我那個模樣,穿著涼鞋,一身綠衣,頭綁綠絲巾,頂上貼著一幅大海報,便拉一拉他媽媽的手,低聲問道:「那是什麼?」


只見他媽媽,馬上緊抓著他的小手,從我的面前,快速離去,然後,我隱隱約約聽到他媽媽身後拋下的一句話:「快走,那是神經病!」


望著這對母子的背影,我哭笑不得。


沒多久,又有一個陌生的男子,在馬路的對面,拿著相機,照了我幾張相,接著一溜煙又跑掉了,他是誰呢?是記者嗎?如果是記者,幹嘛偷偷摸摸的躲在那裡,為什麼不光明正大的站在我面前拍照呢?是便衣情治人員嗎?我坐在自己人的服務處大門口,又犯了什麼法呢?唉,不管他們了……。


為了使我自己定下心來,我拿出了《金恩傳》,繼續看這本書。看了十幾分鐘,我整個注意力再度投到六○年代美國的黑人民權運動,我的心,不再忐忑不安,我的眼睛,不再看著路人團團轉,原本緊蹦的神經,逐漸鬆弛了下來,我愈看愈起勁,竟然沒注意到,午後的斜陽,已經爬上了我的身體。我整個人正沈浸在金恩博士如史詩一般,音韻悠揚、波濤洶湧的偉大演講「我有一個夢」:


一百年過去了,黑人依然不得自由。
一百年後,種族隔離的鐐銬,歧視的鎖鏈,依然折磨黑人,情況悲慘。
一百年後,在物質繁榮的浩瀚大海裡,黑人依然活在貧困的孤獨小島上。
一百年後,黑人仍然窩在美國社會的角落,憔悴落魄,而自覺他在自己的土地上,不過是個被放逐的人。


一百年後……
我有一個夢,我夢見有一天,我的四個小兒女,所住的國家,不以膚色而以品性判斷一個人。


我今天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有一天,現在的阿拉巴馬州,那個州長滿口干涉,違抗國會法令,而該州將會變成一個地方,在那裡,黑人的兒女與白人的兒女,能手拉著手,親如兄弟姊妹,走在一起。


我今天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有一天,所有的山谷會升高,所有的丘陵會降低,崎嶇的土地成為平原,曲折的地方轉為平直……


我從金恩那裡,所感受到追求夢想的精神力量,讓我不再害怕,讓我不再自怨自憐,像汪洋人群中的孤島,雖無任何海鳥的溫情眷顧,我也感到怡然自得。


好了,五點十九分到了,我伸伸壓麻的雙腿,拍拍屁股,緩緩的站了起來,然後收拾一下玻璃門上的海報,扛起我的行李,去找高雄的朋友投宿,明天早上,再動身到台南市。


就這樣,由五月十二日到五月十八日,我帶著一張大海報,一件綠背心,一條綁頭的綠絲巾,隨身簡單的行李,一本金恩傳,一路由高雄北上,往台南市、雲林縣、台中市、新竹市、桃園縣、台北縣等各地的主要民進黨公職服務處,最後抵達台北市立法院群賢樓大門口。


我在高雄靜坐,只有我一個人,往後各地來聲援靜坐的人,多則十幾人,少則三、四人,當時並沒有有線的民主電視台,報導我的消息,而各地的地方新聞版,頂多是一小則不起眼的新聞報導而已。因此,就媒體宣傳而言,我想透過這種靜坐方式,宣揚非暴力,成績有限,但事後的迴響,也因著我這樣一路走上來,結識了不少各地的基層黨工,這些基層黨工,就是我一九八七年下半年展開全島台獨運動,最重要的主力部隊。


一九八七年五月十九日,民進黨中央在台北市孫文紀念館,舉行盛大的五一九要求解嚴大型示威活動。國民黨當局在一九八六年的五一九,已經跟黨外陣營對峙過一次,而一九八七年的五一九,民進黨是動員整黨的力量,集結群眾,發出解嚴的怒吼,統治當局則動用了所有最新的鎮暴措施,嚴陣以待。這一天的示威,由白天戰到黑夜,除了零星的肢體衝突之外,並沒有發生嚴重的流血衝突事件。


我完成了由南至北的非暴力靜坐運動之後,五一九當天,我仍然帶著原來的道具,投入萬人的群眾中間,跟著大家,坐在地上,看台上的民進黨領導階層,透過巨大無比的麥克風系統,發出「解嚴!」、「台灣人出頭天!」的怒吼。


我跟大家一樣,都是坐在廣場上,靜靜的聽講,或跟著舉手呼口號。我跟身邊不一樣的是,我穿了那一身甘地精神綠背心,雖然我沒講半句話,也沒有半點機會,踩上講台一步,我只是在那裡靜靜的坐著,可是,我發覺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媒體攝影記者很喜歡照我,雖然我沒有一官半職,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民進黨基層黨員而已。我在五一九這一天,跟群眾坐在一起的相片,後來成了一家雜誌社的封面相片,我看了很高興,又好笑,有的公職人員,拚了老命,也上不了報紙、雜誌的頭版新聞,可是,我只是坐在那裡,就成為封面相片的人物。這時,我開始感覺到:



「我有一點點名氣了。」


我知道,人生在世,名聲如黑松汽水的泡沫,一轉眼就不見了,你也無法一輩子抓住它,但是,如果好好的運用一下自己的知名度,卻可以把我所要追求的夢想,付諸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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