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蓋世著《我走過的台灣路》第五章迴盪 5-2 月琴走唱(中)
回到家裡,我愈想愈不對勁,我那龐大的「命運之旅」計畫,還沒踏出一步,我怎能被月琴的兩根弦絆倒,就趴地不起呢?而且,後天就要去龍山寺了,我能就此打退堂鼓嗎?不行,新聞稿已經發佈出去了,龍山寺的「命運走唱」我要如期進行,我一定要學會!我一定要去走唱募款!我一定要完成「命運之旅」!當天傍晚,我就去我二姊家,請她教我一些基本的樂理,然後,她用鋼琴伴奏彈「思想起」,我把它錄了下來。嗯,信心又來了,只要我把「思想起」的主旋律,不厭其煩的反覆的聽,聽熟了,後天一上場,嘴巴隨我哼,手指隨我彈,只要有個模樣,不至太荒腔走板,反正我是業餘的,群眾應不會太苛求我吧,於是,這樣自我安慰一番,心情就好多了。
八月十一日 晚上七點,我們在台北市龍山寺廣場,舉行第一場「命運走唱」。我們進行的方式,晚上七點到九點,在廣場上靜坐、演講、走唱,然後九點開始遊行一個小時。我本來想,沒多少人會來參加,沒想到,一到龍山寺,嚇了一跳!幾百名民眾,已經擠在大門等待我們到來。哇,太好了,人這麼多,於是我們趕快把四張大布條,上面寫著幾個大標語,如「命運走唱-台灣人走台灣路」、「人民有主張台灣獨立的自由」等,圍成一個正方形,中間騰出一個空間,然後,再擺上四個大型紙箱,充當募款箱。
這時,民眾立即踴了上來,紛紛圍坐布條前,或坐著觀看,或站著議論。一位龍山寺老人會的 羅 先生,特地為我準備了一盞油燈,我把油燈點燃,放在我面前,然後把月琴放在地上,接著穿好了甘地精神綠背心,頭綁上了綠絲帶,好了,一切準備就緒,大家等著聽我「命運走唱」囉。
正當民眾豎起了耳朵,拉長了脖子,準備聽聽我的月琴走唱,我們用菜籃車拼湊而成的音響,就響起了「周成過台灣」的彈唱!
「咦,怎麼江蓋世沒彈月琴呢?」有人低聲的問。
原來是這樣子的,前一晚,我再怎麼練,還是彈不出來。我太自信了,原以為兩個指頭亂彈一通,也會自成旋律,可是,我左手的手指頭壓著弦,壓了一個晚上,主旋律還是跑不出來,只有斷斷續續的「鐙、鐙、鐙」的聲音,最後,只好對月琴宣告投降。那晚一上場,只好厚著臉皮,拿出預先準備好的一卷「周成過台灣」錄音帶,由它為我代打了!
雖然我無法彈唱,我的朋友們,如蕭貫譽、蔡文旭等人,還是賣力的輪番助陣演講。有一位黨工朋友,他家住板橋,他每天都用一個大背包,裝滿了報紙,到處兜售報紙,我們演講到一半時,他說,他也要上場說幾句話,他一拿起麥克風,就呼籲大家要支持我們「命運走唱」的募款活動,他講到最後非常激動時,他向大家呼籲道:
「江蓋世伊們欲去行全島,沒錢,沒人,今仔暗,我帶頭先捐款,我將今仔日賣報紙的錢,全部捐出來,希望逐家嘛鬥相工!……」
他說著說著,就把他的大布袋,拿到群眾的面前,然後,往募款箱一倒,嘩啦啦,數百個銅板,就丟進箱子裡面去,這時,群眾抱以熱烈的掌聲。
看到這一幕,我好感動,在那個時代,我的朋友,都是基層黨工朋友,我也沒有辦法接觸到一些企業家,更別說去募集大筆捐款,因此,他的錢,雖然很少,但統統倒在箱子裡,卻是他一日所得!我們幾個年輕人,夢想著率領著一支龐大的進香團,巡迴全島一個月,並且舉行七場盛大的台灣民謠晚會,算算基本的開銷,至少要好幾百萬,而我只評估,只要一百萬,我們用最節省的方式,還是可以辦得成。我夢想,這幾天的募款,能夠買到一輛中古的宣傳車,還供給一小支工作人員,巡迴全島的住宿、飲食費用,再印個幾萬張傳單,然後,租借場地、音響設備等等。
八月十一日 ,我們結束了第一天的「命運走唱」,最後,我們現場清點募款箱,把箱子倒出來,裡面一大堆一元、五元、十元的銅板,還有揉得發皺的百元舊鈔,偶爾才翻得到一張千元大鈔,總計是一萬六千零五十七元。雖然,離我們百萬元的目標,還有一段距離,但是,這些基層熱心民眾,肯掏出他口袋裡的錢,已讓我非常感激了。
第二天,第三天,我們繼續在龍山寺進行「命運走唱」。因為前一晚,我只是擺了一支月琴,卻彈不出來,龍山寺老人會有些熱心的老人,看出我的窘境,他們便私下出錢,在 八月十二日 那天晚上,專程從桃園請來了一團南北管,來為我助唱。一位老先生,看起來年紀大約八十幾,他跟一位老婦人,在南北管的伴奏之下,現場表演起「陳三五娘」,兩人頭髮發白,臉上皺紋滿佈,身軀瘦弱,但表演起「陳三五娘」,卻身手靈活,唱作俱佳,看得大家哈哈大笑,拍手叫好。看到別人熱情相助,我也不管自己的歌喉多麼難聽,就跟蔡文旭說:「等一咧,我嘛欲來唱一條歌仔戲調。」
蔡文旭聽了,眼睛睜大,嘴角抿著詭異的笑容,好像心裡在說:「啊--你,你的聲音?--也敢上啊,這……」
我可管不了那麼多,抓起了麥克風,就開始哼唱起來,歌詞是我自己編的:
「 八月十二日--龍山寺
鄉親--父老--攏到陣
命運走唱--為啥米
台灣人啊--行台灣路」
八月十二日 晚上,我們募到七千二百一十五元,不到昨天的一半, 八月十三日 晚上,我們募到了八千二百九十元,所以三天的「命運走唱」,我們總計募到了三萬一千五百六十二元。得到基層群眾這樣的熱心捐款,我們感到非常的欣慰,但距離原訂的目標,一百萬元的預算,卻差距太大了。三萬元,印一波傳單就沒了,怎麼買中古車?怎麼租音響?那有經費去組團?……。
連著三天的「命運走唱」,演講、唱歌、募款、遊行、與警察對峙、遭到警察下令解散……每天搞到十一、二點,原本體力強健的蔡文旭,感到後勁乏力了,我也疲憊不堪。不過,有一件事,讓我稍有安慰,而精神為之一振。
八月十三日 晚上,簡錫堦跑來龍山寺找我,交給我一包禮物,我打開一看,是一件長袖 T 恤,上面印有美國黑人民權領袖 金恩 博士的肖像, 以及他講過的一句名言「I Have A Dream. 」。簡錫堦是當時反對運動圈內非常有名的漫畫家,也是一位勞工運動專家,他去美國一趟,回程的時候,朋友託他帶這件 T 恤給我,他說道:「你的同學陳寬倫託我,帶這件 T 恤給你,並向你致意。」
哦,原來是我延平初中的同學陳寬倫,跟我延平同屆,建中同校,而後清大畢業,再赴美留學, 將近十年沒連絡了,他居然在我疲憊不堪的時候,託人把金恩的 T 恤,拿到龍山寺廣場交給我, 這給我無比的鼓舞,那件 T 恤,也許只有美金一、二十元,可是,我握到手的那一剎那,卻覺得它比黃金鑽石還珍貴,因為,金恩所說的「我有一個夢想」,給我莫大的精神支持。
三天下來,我們不得不承認,用這種「命運走唱」的方法,很難募到大筆的款項,我們還是需要尋求別人的支助,可是,我已決定,我絕對不放棄,再窮,我們也可以四處走唱,第二波的「命運之旅」,我們一定要完成。我那時,在日記本上,寫下了一首短詩,那首詩,寫出我當時心境:
「我怕黑暗,
他們不准點燈,
我只好當蠟燭……。
我怕寂寞,
他們不准說話,
我只好去走唱……。」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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