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蓋世著《我走過的台灣路》
第五章 迴盪
5-1鬆動的土壤(上)
台灣的言論禁忌,好比是乾旱的硬土,但黨外的組黨運動興起,再加上我這一波的台獨思想自由運動巡迴全島,使得統治者所控制的乾旱硬土,如同春雨過後,耕牛犁過,成了鬆動的土壤。
離開南投,前往台中市,就這樣,我一路北上,沿途,依然受到各地的民進黨基層人士的熱情協助,在我當年所寫的日記本,我並沒有把這些基層黨工的名字,一一記上,所以至今回憶起來,只能記下主要的地方幹部,這一點,我感到很遺憾,因為我一趟路走來,那些默默耕耘的基層黨工,為我們拿旗幟,為我們開宣傳車,烈焰當空,或大雨傾盆時,陪我們靜坐,甚至,被警方團團圍住時,他們就站在我們身邊,展現非暴力的力量……。所以講到這裡,往後的各站示威情形,這裡我就不再一一陳述,只拿讓我印象深刻的,特別提出來說明。 七月十八日 下午五點半,我們在台中市議會靜坐完畢,台中市的一位民進黨重要幹部陳元芬,開著一輛張溫鷹服務處的戰車,充當指揮車,協助我們遊行台中市街頭。
當我們一百多人準備出發時,一位殘障朋友,坐著輪椅,輪椅上面插著一面民進黨黨旗。
「伊是啥米人?」我心裡正納悶著,陳元芬趕快跟我介紹,他是我們民進黨的支持者,平常非常熱心,今天特地出來,參加我們的靜坐遊行。
我們的隊伍一開動,那位殘障朋友,就一馬當先,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他那輛輪椅,有一個特製的單手轉輪把手,他要很吃力的用手一直轉,輪椅才能按照我們走路的速度,一直前進,看那情景,我心裡非常感動,不禁暗嘆:「這就是民間的力量!」
七月二十一日 ,我跟蔡文旭兩個人,按照既定的下午四點,來到霧峰省議會,整個空空蕩蕩的省議會門前,沒有半個人。又是個大雨滂沱的一天,怎麼會有人呢?
也許是連絡不好,再加上大雨來襲,別說是警察,連半個民眾都沒有,我跟蔡文旭兩個人,一到了現場,只好相視而傻笑,誰叫我們那麼得到老天爺的寵愛,「贖罪之旅」,一路上,不是烈陽,就是狂風,或是暴雨!東看看,西看看,反正也沒人,可不可以偷懶一下子呢,哦,不,這個不成,要是有記者來,我豈不是穿梆了?說了,就要去做。於是,我只好躲在省議會大門階梯前,那個高聳的石柱子旁邊,靜坐下來,一邊欣賞雨中奇景,一邊暗自回味電影【虎豹小霸王】的主題曲,雨水不斷打在我的頭上,哈,人生真愜意!
我坐了一陣子,咦,前面有人來了,好像是個記者,我喜出望外,雖然看不到半個警察,好歹有個記者出現,那也不錯,雖然沒人聲援,若是能上報,把「人民有主張台灣獨立的自由」這十二個字,刊登在報上,這一趟,就值回票價了。
「江蓋世,雨這麼大,辛苦了。」
喔,原來走過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一位老朋友陳清泉,他是中部地區的記者,我實在太感動了,風雨故人來,還有什麼比這更難能可貴的呢?
正當我準備開口,謝謝他冒這麼大的風雨,來採訪我們這場冷清的「示威」,他先向我們兩個人打過招呼,接著就幽默的說道:「我不是來採訪的,我專程來看你們,晚上要請你們吃飯的。」
於是,陳清泉就陪著我們,躲在省議會的屋簷下,一起欣賞雨中奇景……。
霧峰省議會這一站過後, 七月二十二日 ,我們就一路北上,豐原、苗栗、新竹、桃園,連著幾天,馬不停蹄,有夠累的, 七月二十六日星期日 ,人回到台北,我抽個空,去一個畫廊,看書法家董陽孜的書法展,那天晚上,又跟一個朋友,去看一場羅曼菲的舞蹈。我雖是個讀政治的,在那個動盪的時代,整天在街頭示威遊行,但只要有空,我就想擁抱藝術,讓藝術的真善美,來紓解戎馬倉皇的緊張。
當我坐在表演廳,看著舞台上, 羅曼菲 女士那優美的舞姿,不禁為之著迷而沉思:「政治的舞台上,不也應該如此嗎?不要硬梆梆的橫衝直撞,而應讓身體徹底的放鬆,以無比的柔軟度,來應付鎮暴警察的盾牌警棍。」
這一點,給我不少啟示,保持微笑,肌肉放鬆,我就能很自然的表現出一種韻律美,舞台上如此,示威街頭上,不也應該如此嗎?
七月二十八日,我與蔡文旭、楊木萬,搭機飛往台東市。
台東可說是民進黨的沙漠,在那時,除了台東縣議員張甲長之外,沒有省市籍以上的任何民進黨公職人員,整個政治風氣非常保守。我們在西部地區,由南到北,除了幾個縣市,偶而有穿制服的警察,象徵意義的擋我們一下,我們的「贖罪之旅」,可說是由南而北通行順暢,可是,當我一抵達台東市,當地的民進黨人士就告訴我們,台東警方知道你們要來,如臨大敵,已經嚴陣以待。
下午四點,民進黨台東縣黨部籌備處召集人張甲長、 龔博育 醫師、詹朝立、胡志成、陳忠和、劉聖吟、黃麗香等人,協助我們,在台東市更生路前靜坐。
台東的街道,車少人稀,過路人並不多,我們靜坐時,佇足圍觀的人只有十幾位,可是當我們靜坐到五點三十分,要準備遊行台東市街時,警方突然派出三十幾位鎮暴警察,離我們 五公尺 ,圍成一個半圓的封鎖圈,不讓我們帶著布條與黨旗,台東街頭遊行。鎮暴警察一跟我們對峙,又值下班時間,來來往往停下來看熱鬧的人,愈來愈多,慢慢的,形成了一兩百人圍觀的場面。據當地一位記者告訴我,這在保守的台東市,是數十年來,警方第一次出動鎮暴警察,來鎮壓示威的。
「站佇我頭前的,甘是正港的鎮暴警察?」我看著那些鎮暴警察,不禁暗自懷疑。
這三十幾個警察,身上根本就沒有厚重的鎮暴裝,只是戴著白色的鋼盔,穿著卡其的短袖,右手拿一根警棍,左手拿一個銀灰色的盾牌,那些盾牌,拿來跟台北市的鎮暴警察所使用的盾牌相比,實在太遜了。我小時候,住在大溪時,在廚房所看到的大型鍋蓋,就跟我眼前所看到的盾牌,有點類似,土里土氣,東凹西凹,看來好像破銅爛鐵的。
這還不打緊,要來鎮壓我們的那些警察,一半以上都是面色黝黑的原住民,其中有一位原住民警察,我看他眼珠子一直在打轉,額頭冒汗,臉部肌肉繃緊,沒有任何表情。
這也太為難他們了,我後來聽當地的人士提起,說這些鎮暴警察,根本就不是專業訓練的警察,而是為了應付我們這一趟,高喊台灣獨立的政治示威,警方不得不臨時抽調各地的員警,而且以原住民為主,拼拼湊湊而成這一支看來不堪一擊的鎮暴警察。
看在我眼裡,那些原住民的警察,真的是很無辜,上面臨時抽調他們來擔任這項勤務。所以我決定,可以跟他們對抗,但絕對不惡言相向,不肢體報復,只要他們想要逮捕我,我立刻跟他們走。這麼一來,讓那位台東警分局長林獻章頭大了,因為他堅持,如果我們不提出申請遊行,警方將不惜任何代價,要制止我們走上街頭。可是,我也給他很明確的答案,我反抗惡法,但願意接受他們逮捕。
這時,可為難了張甲長,他是台東民進黨籌備處的負責人,但是,台東站的「贖罪之旅」,主辦的是我,他只是協助者,我不肯讓步,林獻章分局長也不肯讓步,雙方僵在那裡,我們動彈不得,警方也撤退不了,聚集的民眾愈來愈多,這下子該怎麼辦呢?
最後,委屈了張甲長,他在六點二十五分,代替我填寫了遊行申請表,而警方當場核准,然後我們這一行人,人數不到三十人,就在下午六點五十七分離開台東縣議會,沿著傳廣路、正氣路、中山路、新生路、中華路、大同路、光明路,一路走到火車站前廣場,最後才宣佈解散。
我們遊行的時候,沿街鞭炮聲此起彼落,許多從來沒有看過示威遊行的台東市民,或探出頭來,或站在門後,觀看我們這一趟「贖罪之旅」。我們拿著一大幅的標語,上面寫著斗大的「人民有主張台灣獨立的自由」十二字,走在保守的台東街頭,我有著不同的感受。站在第一排拿著布條的,是兩位勇敢的小姐,右側的是,張甲長服務處的幹事黃麗香,站在左側的,是一位熱心支持者的女兒劉聖吟。
黃麗香身材嬌小,但勇氣十足,她事前不但熱心的為我們招兵買馬,協助動員,遊行當天,還跟著我們走上街頭,並且走在第一排,對路人的側目,毫無所懼,我們一邊遊行時,她高興的對我說道:「我好興奮喔,這是台東第一次的遊行!」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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