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斐顯
夏曼.藍波安,攝影/邱萬興
刊載於《新台灣》新聞週刊 # 530 (2006.5.20~2006.5.26)
一九八八年,台灣的民主運動蓬勃發展,原住民的正名運動、環保運動、反核四運動也在此時風起雲湧。夏曼.藍波安沒有錯過這一波波要求改革的浪潮。他的自我覺醒,正是來自他在台灣社會底層工作過的生命經驗。
夏曼.藍波安,達悟族的文學作家,民族正名及自治運動、以及蘭嶼反核廢料運動的先驅,一九五七年生,從小在達悟族人口中的「人之島」——蘭嶼長大。一九八八年,投入蘭嶼反核自救運動,曾擔任蘭嶼「驅除惡靈運動」總指揮。
從一九九二年到二○○二年,他陸續出版了《八代灣的神話》、《冷海情深》、《黑色的翅膀》、《海浪的記憶》等四本文學著作。
夏曼.藍波安是一個能文能武的文學勇士。他擁有淡江法文系學士,以及清大人類學碩士的學歷。他一方面用文學寫作,為達悟族的生命與生活經驗,留下珍貴的文字記述;另一方面,他身兼人類學者與原住民的身分,以自己的體力,身體力行,親身參與族人造船、捕飛魚等等的文化模式。
離鄉背井,隻身來台求學
國中畢業後,夏曼.藍波安和他的同學們,離開蘭嶼,前往台東考試。成績不錯的他,很幸運地考上高中。這是他生命中的第一個夢想。夏曼.藍波安揚起了嘴角:「這是我一生中最幸運的一件事。」
然而,家人無法感受到他想唸書的心,也體會不出唸書的重要性,父親要求他回蘭嶼,並留在蘭嶼。
夏曼.藍波安的父母共育有六個子女,有的同父不同母,有的同母不同父。和夏曼.藍波安同父同母的,只有一個妹妹。就達悟族的文化傳統而言,個人的私有財產,如水芋田、造船建屋的素材等,都是父子相傳的。對父親而言,夏曼.藍波安是他的獨子,也是唯一的繼承人。因此,父親要求夏曼.藍波安留在蘭嶼,也就想當然爾。
父命難違,夏曼.藍波安回到蘭嶼,待了一個多月之後,想讀高中的念頭仍然非常強烈。趁著父親出海抓魚時,他又偷偷跑到台東。
早期,由瑞士籍神父所創辦的台東天主教「培質院」,一直為解決偏遠山區及外島的鄉下小孩、原住民小孩,到台東市區就學的問題而努力。當時,台東教區負責蘭嶼事務的是瑞士籍的賀石神父。在賀石神父的協助下,夏曼.藍波安得以順利住進培質院,安心地在台東求學。
進「培質院」,嚴厲人格訓練
夏曼.藍波安高中時期,培質院的養成教育,對他日後影響很大。尤其是東北籍神父鄭鴻聲,對他的影響更是深遠。「鄭神父管我們管得很嚴,把學生當軍人看待,作息、紀律都如軍令般地要求學生服從。」此外,鄭神父也教導學生一種生活哲學——要自己承擔一切責任與後果。
培質院的管理甚嚴,除了週六下午與週日整天的自由時間之外,只要學校一放學,學生就必須回到培質院。夏曼.藍波安在培質院住了一、兩個月後,因為很想念在蘭嶼的父親,又無法見面,因此他常常掉淚。
他經常寫信給他的妹妹。高二那年,父親到東沙島去採海藻,卻因身體適應不良而生病,後來只好回蘭嶼。父親從夏曼.藍波安給妹妹的信上,得知他在台東的地址,決定來看他。讓夏曼.藍波安感慨更深的是,當他看到父親時,父親卻不認得他了,因為他離開蘭嶼到台東求學時,身高不過才一百三十多公分而已,等父親再次見到他時,他卻已經長到一百七十多公分了。
他拿著公文給父親看,說是政府要他去唸高中,不識字的父親無法再反對,就任他留在台東讀書。夏曼.藍波安青春期的叛逆性格,在高中時期學會抽煙後,就展露無遺。高二時,夏曼.藍波安交到一個朋友,他的英文很好,可是卻也很「愛抽煙」。從此,夏曼.藍波安就煙不離手了。
對於鄭神父雖嚴厲但包容他的作風,夏曼.藍波安很是感激。離開培質院,進入社會以後,他常常想起培質院的院訓——「樸實剛毅」,這四個字對他的一生受用無窮。
拒絕保送,自己賺錢謀生
高中畢業時,夏曼.藍波安原本有機會可以被保送大學,甚至有三個學校,師大音樂系、高雄師院音樂系、高雄醫學院,可讓他挑選就讀。不過,夏曼.藍波安堅持不接受「保送制度」。一來,他認為自己的成績沒有好到那種程度,如果憑保送制度,將來在大學裡還是會跟不上其他同學;二來,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難道原住民學生只有靠保送制度,才有機會上大學嗎?」
培質院的鄭鴻聲神父得知他不肯接受保送後,非常生氣,夏曼.藍波安回憶著當年的情景:「我不知道他是左撇子,他一巴掌對我打過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還氣呼呼地說:『你不要給我來培質院!』」
放棄了保送之路以後,夏曼.藍波安跟著同學,到中和的腳踏車工廠工作半年,負責做腳踏車的把手零件。當時,他住堂姑的家裡。因為堂姑丈是外省籍,他們就住在眷村裡。這是他第一次開始接觸「眷村」文化。
和一般的眷村小孩比起來,夏曼.藍波安覺得自己的語言比他們差,因而產生自卑感。此外,夏曼.藍波安的自卑感也來自一般人對地理基本常識的欠缺,因為當他告訴別人他來自蘭嶼時,別人都不知道蘭嶼在哪裡,但是只知道他是來自「穿丁字褲」的地方。
蘭嶼小孩,懷抱大學夢想
一九七七年的七月二日 ,夏曼.藍波安在汽水貨車上,看見貨車因為全台大專聯考之故,車速開得很慢。他內心深處有感而發,就在車上哭了起來。因為他從小學四年級起,就想要唸大學。
一九六七年,國民黨政府撤除山地管制,蘭嶼正式對外開放觀光。小學四年級的夏曼.藍波安,第一次接觸到一位政大關姓的學生,他因參加救國團的活動而前往蘭嶼。這個關姓青年的榜樣,讓夏曼.藍波安開啟了他想「讀大學」的夢想。
他想要憑自己的能力考大學、唸大學,這條路走起來,也就特別辛苦。夏曼.藍波安放棄搬運汽水工作之後,與另一個學長到毛巾工廠、紡織廠工作。這段期間,他曾送過嘉裕西服的貨,也曾送過保力龍的貨,還到基隆去做綁鋼筋的工作,趁著工作之便,他把大台北的地形摸得熟透了。
一九七九年三月,夏曼.藍波安決定報考大學聯考。他暫時放下工作,到補習班上課,專心拼命讀書。然而,一向不擅理財的他,很快就把賺來的錢花光,以致到六月時就沒錢可用了。當時他住在永康街,早在考前多日,永康街很多家小吃店都被他賒過帳。
隨車送貨,同時準備聯考
考前兩天,夏曼.藍波安沒錢吃飯,餓著肚子度日子。考試當天,他從永康街徒步走到北一女中的考場去應試。縱使是餓得沒體力,夏曼.藍波安還是堅持把第二天的聯考考完,他覺得,這是對自己負責。
如果不是自己餓得沒體力,夏曼.藍波安還期望自己能考上台大考古系,或是哲學系,或是政大歷史系。然而,餓到發昏的地步時,光是連考試作答、用2B鉛筆塗試卷的力氣都沒了,哪裡談得上期望?考完試,他走回永康街,站在二十一巷的日式房子前,為著自己茫茫然的前途而哭。
一九七九年的暑假,考試失敗後,他先回到蘭嶼,之後再回基隆去綁鋼筋。接著他又到染整廠,擔任送貨員、貨運助手的工作。很幸運地,在染整廠送貨時,他遇到一個剛從中興大學畢業、很年輕的隨車司機。他知道夏曼.藍波安很想考大學,也一直幫著他。夏曼.藍波安很感激這個朋友:「他一邊開貨車,一邊幫我復習國文、歷史、地理等科目,我才能一邊工作賺錢,一邊讀書準備考試。」夏曼.藍波安終於在一九八○年,憑著自己的能力考上淡江大學法文系。
在讀大學之前,夏曼.藍波安就已嚐遍人生的挫折。他常常從挫折中反省自己。在他的眼裡,已經沒有什麼事是「順利」的了。一九八八年,台灣的民主運動蓬勃發展,原住民的正名運動、環保運動、反核四運動也在此時風起雲湧。夏曼.藍波安沒有錯過這一波波要求改革的浪潮。他的自我覺醒,正是來自他在台灣社會底層工作過的生命經驗。
重返蘭嶼,學習飛魚文化
一九九○年代,夏曼.藍波安回到蘭嶼,重新學習達悟人傳統的生活方式後,才真正徹底走入蘊育自己的部落文化。從造船、捕飛魚的文化中,他深深體認到海洋文化的生命力,以及達悟族與大自然生態融合成一體的人文思考。夏曼.藍波安認為,台灣也是一個四面環海的海島,但是長久以來,受到來自大陸內地的漢民族思想所影響,對海洋生態並不重視也不尊重。
夏曼.藍波安指出,同樣是捕魚,達悟族人抓飛魚,有著文化意涵,只捕捉自己所要食用的飛魚,以求自給自足;而台灣本島的漁船抓飛魚,卻是只有經濟意涵,漁民們橫衝直撞,大把大把地把網撒下,希望捕捉更大量的魚,以便賺更多的錢,完全不尊重蘭嶼的生態,連一百五十米 深的海珊瑚也不放過。而蘭嶼在開放觀光後,資本主義的活動方式影響到達悟族人的生活型態,原本族人自給自足的經濟觀念,也一再遭受到極大的挑戰。
家遭變故,自我放逐南洋
二○○三年三月,夏曼.藍波安的人生再次遭逢重大變故,一個月期間,他接二連三地喪失了母親、父親、大哥三個親人。這對他的打擊相當大,也讓他一直思索著自己何去何從。二○○四年,他入選文建會「全球視野文學創作人才培育計畫」後,夏曼.藍波安就提出「南太平洋夢想之旅」。
這趟航行的時間,從二○○四年的十二月二十七日 到二○○五年的二月十五日 。在心態上,驟然失去三個親人的夏曼.藍波安,有著自我放逐的味道。二○○五年,夏曼.藍波安考上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班入學考試後,於五月底,第二次出海航行。這次航行中,夏曼.藍波安成為首位以獨木舟橫渡南太平洋的台灣人。
一位台灣中小企業家資助這次航行,在印尼打造南島民族復古船舷外浮桿獨木舟「飛拉達悟」號,由日本冒險家山本良行任船長,連同夏曼.藍波安,以及五個印尼人在內,一共七人同行。這艘船的船身長十七公尺 、寬一米 八、高一米八。他們航行中曾遭遇到三次大風暴。夏曼.藍波安一路上只有帶著全球衛星訂位儀,與一些米飯、泡麵,其他就靠釣鬼頭刀魚來充飢,他們並用柴油煮魚來吃,一度釣不到魚時,只能划著船去找其他釣魚的船,向他們要魚來吃。日本船長雖然備有衛星電話,但船出發後,就發生電話按鈕按錯,以致電話打不出去的狀況。這趟航行不算成功。
攝影/邱萬興
政黨輪替後,夏曼.藍波安表示,則是語重心長地指出,「不容否認,在政策的推動上,民進黨比過去的國民黨更積極、更具體。但是,民進黨的立委在文化上、知識上的素養,還是不夠。」他甚至認為民進黨的立委仍是「民粹」主義至上,把很多應該由全民共同討論的問題,都丟給原住民委員會去解決。
夏曼.藍波安指出,「全蘭嶼的人口,只有四千多人,就算把蘭嶼人全部塞進台北市羅斯福路的台電大樓內,也綽綽有餘。」相較於兩千三百萬的台灣總人口,達悟族在人口比例上,算是非常弱勢的民族,但它卻有著獨特的飛魚文化,台灣執政當局,更應特別珍惜這項台灣人民共同的資產。因此,夏曼.藍波安強烈主張,民進黨政府應該提出「蘭嶼周邊六海浬 ,列為達悟傳統生態海域」的政策,唯有如此,才能讓當地的海洋資源受到保護而得以永續。「如果這個政策無法通過,那麼,說得再多也是徒然!」
本文收錄於《想為台灣做一件事》,2010年出版,前衛出版社發行。
邱斐顯,《想為台灣做一件事》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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