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益樺、田媽媽、黃怡、黃建興等人趕快圍成幾道人牆,阻止後面的人往前衝撞警察,而破壞我們的非暴力原則。照片提供/江蓋世。
蔣延遠離開之後,我們遊行隊伍繼續向西進行,越過中山北路,直到承德路折而北行。晚上七點廿八分左右,我們走上了承德路天橋,到通河街口停了下來,走了將近一個半鐘頭了,隊伍也累了,大家在橋上坐了下來,這時我們開始一起唱歌,我們坐在那裡,唱著「黃昏的故鄉」、「為什麼」。我們蹲在那裡唱歌的時候,有很多輛保一總隊的警車,呼嘯而過,很多人就在那裡大喊:
「哇!警察攏跑去頭前,欲來擋咱!」
其實,那時,我們幾個帶頭的,都心裡有數,我為了堅持非暴力原則,而選擇了迂迴戰術,在台北市的北區,迂迴前進,而警方也算定了我們這支臨時起義的隊伍,並沒有強有力的組織,也缺乏有效的車輛、後勤、糾察等能力,因此他們也採用消耗戰術,只要強力固守住士林官邸,而任遊行隊伍到處迂迴,消耗我們的體力,只要夜深了,兵疲馬困,我們自然會崩潰瓦解了。
晚上八點半左右,隊伍繼續沿著承德路前進,直到文林路口,士林分局竟然只派了二十位左右的員警,排成一排,阻止我們進入中山北路。這些警察,除了手上拿著一根警棍,身上沒有任何鎮暴的裝備,他們穿著短袖,戴著大盤帽,穿著皮鞋,有的還戴著白色的鋼盔。我們的隊伍一接近他們,許多人不禁笑了起來,我們是四十年來,第一次向士林總統官邸抗議長征的隊伍,結果,你們只派了二十幾名,類似維持一次交通事故的規模,實在太看不起我們了。
「衝過去啦!」隊伍中,有人大喊。
這時,走在前面的幾位黨工,還有田媽媽、黃怡、詹益樺等人,他們趕快也圍幾道人牆,阻止後面的人往前衝,去衝撞警察,而破壞我們的非暴力原則。我們僵持了一陣子之後,只好把隊伍開向文林路,九點零二分左右,警方又在文林路夜市的路口,將我們擋了下來,把我們的隊伍逼到基隆河廢河道,但我心裡一想,若一再的讓步,整個士氣會潰散掉,於是趁著警方轉移陣地的時候,我們突然又向文林路轉進,一時之間,我們遊行的隊伍,步伐加大,快步前進,而警方他們沒料到我們來這一招,也氣極敗壞的小跑步前進,就在文林路的加油站前,將我們擋了下來,雙方一對陣的結果,原本窄小的文林路,此時交通大亂,很多車子就塞在那裡,動彈不得,到了九點二十分左右,警方不得不主動撤退,讓我們隊伍繼續前進。
九點三十分左右,我們走到了士林地政事務所時,這時,尤清板橋服務處的主任蕭貫譽,親率一輛宣傳戰車,加入我們的陣營,哇!太棒了!大家士氣為之一振。太好了,我們一路長途漫漫三個半小時,只靠一個手提麥克風,走在台北街頭,就像被警察趕來趕去的吉普賽族,甚至許多圍觀的民眾,還搞不清楚我們是誰,我們遊行的訴求是什麼,我們為什麼要一邊走一邊唱歌,我們為什麼要一邊喊口號,一邊淚流滿面,台北市民啊,你們知道嗎,我們為什麼而戰呢?……。現在,有了宣傳戰車的加入,我們便有強大功率的麥克風,陳明秋、蕭貫譽、蔡文旭等人,都集中到宣傳戰車上,而此時的遊行隊伍,已經由原來出發時的一百多人,增加到上千人,此時我們的士氣最高昂,歌聲最大聲。
晚上九點二十五分,浩浩盪盪的千人隊伍,走到了士林路與中正路的交叉路口時,警方派出了十名警察擋在中正路口,他們要求我們改道往北投或社子方向走去,絕對不准我們轉向,朝士林官邸邁進。在那時,我們了解,現在除了文林路以西,或以北,可以讓我們通行無阻,但只要我們往東,朝士林官邸的方向邁進,警方已集結強大警力,佈下層層鎮暴關卡,絕對不讓我們越雷池一步。如果我們往北走,已失去了目標,不到深更半夜,隊伍就會潰散,如果我們往東強行闖關,勢必要跟他們進行激烈的非暴力抗爭,但我謹記甘地的教訓,非暴力的鬥士,需要事前的訓練,非暴力的抗爭,尤其需要事前的規劃,如果冒然的把一支臨時起義的隊伍,投入一場激烈的非暴力抗爭,那麼,當警方開始以警棍、水龍、催淚彈攻擊我們的時候,毫無組織的群眾,很可能立即以暴制暴,而引發一場無法控制的暴力流血衝突。
十點左右,群眾越聚越多,十字路口的交通,完全癱瘓,那時我這樣的想,照這情形看來,他們不可能笨到今晚把我逮捕,而把整個事情搞大了,但是,只要警方堅守著鎮暴的防線,民眾一跟他們發生衝突,甚至是暴力流血事件,第二天的媒體,一定把所有焦點,都集中在我們是暴力份子,而將我們訴求『人民有主張台灣獨立的自由』,完全扭曲,或避而不談,所以,目前的情況,我可以做的最好的決定,就是今晚到此為止,明天六月十二日 ,繼續到立法院大門口前戰鬥!
決定了之後,我爬上了宣傳車,趁著陳明秋在演講時,我面對著激昂的群眾,兩腿盤坐,兩眼閉目,吐吶養息,利用短短的兩三分鐘,使我整個心情平靜了下來……。
陳明秋講完了,接著我就站了起來,拿起麥克風,面對著十字路口黑壓壓的群眾,我做了三分鐘的演講,一再的重申:
「……我主張非暴力,在我的眼中,擋佇咱的頭前的警察,伊們猶原是咱的兄弟,咱不通罵伊們、傷害伊們,……咱今仔日,欲行向蔣經國表示,人民有主張台灣獨立的自由!--」
正當我講到這句話,有一位過路的年輕女子,竟然放聲的罵我:「放屁!」
有些群眾一聽到她居然如此的侮辱我,立刻圍上前去質問,而現場一群警察也迅速圍了上來,保護那名年輕女子。
眼看現場群眾有些騷動,我趕緊結束演講,而呼籲大家明天下午一點,再到立法院大門口前繼續抗議國民黨制訂國安法,於是,六月十一日晚上十點十分,我向群眾說,今晚的示威到此為止,而後正式宣佈解散。
十點二十四分左右,文林路與中正路口,原本集結的上千人,紛紛散去,癱瘓的交通,又開始恢復暢通。
這時,我趕緊跟幾位朋友,分頭搭數輛計程車,趕往位於敦化南路圓環的元穠茶藝館,那家是蘇治芬開的,平常黨外人士有什麼重要的會議,都會跑到她那裡開會。
我們一群人,有陳明秋、兵介仕、蔡文旭、黃怡等七、八位,大都是自由時代的同事,經過了一夜的長征,由下午到晚上,也沒有吃東西,大家餓扁了,蘇治芬趕快叫裡頭的人,下了一盤盤熱騰騰的水餃,給我們充饑。大夥兒一邊吃,一邊檢討今天的行動,說得眉飛色舞,興奮極了!經過了緊張的一天,我也一邊猛吃水餃,一邊跟大家暢懷歡笑,根本就沒有去考慮到,將來有一場更大的政治風暴,會降臨在我的身上。
我們這一群反對運動的新生代,自己發動了這場示威遊行,在當時而言,創下了「目標最高,遊行最久」的記錄,除了零星的小衝突之外,我們居然能維持一場夜間舉行的非暴力示威,這在當時,是個相當高難度的行動,因為在夜晚的示威,比較難以掌控群眾,更難以有效處理有心人士的挑釁行為。當然,事隔多年,我現在回想,那時候,我們的非暴力行動,也得到了警方善意的回應,他們原來的策略,是全面的封鎖圍堵,但面對我這一支臨時起義的非暴力隊伍,他們馬上改弦更張,採用消耗戰策略,雖然亦步亦趨的保持高度監控,但是,並沒有派出鎮暴部隊,對我們施以暴力鎮壓,這一點,我十分肯定他們。
這就是雙方的學習,台灣的人民,在這場示威中,學習用歡笑、歌唱、長途遊行,直接挑戰最高層峰,而台灣的警察,也學習運用智慧、柔性、消耗戰策略,來承受人民的示威挑戰。
後來有朋友跟我提起這段往事,他笑著告訴我:
「 一九八七年六月十一日,那場士林官邸長征,你們走錯路了,你們要找蔣經國抗議,他是住在大直官邸啊,而士林官邸則是老蔣以前住的地方。」
我聽了,只好跟著苦笑,歷史就是常常陰錯陽差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