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斐顯
A1201<變化> 彩墨宣紙/江蓋世書道作品(2013)
前一天,1月28日星期五 ,從中午12點一直到下午6點半,我和貿易公司的同事們歡度了一下午的尾牙餐敘。當時,我已經準備離職,但是還不知道我的下一步要怎麼走。
1992年的年中,一位好友的盛情邀約下,我試著跳脫自己過去多年來的工作框架(如編輯、寫作等工作),冒險嘗試轉換跑道,踏入貿易公司,擔任總經理秘書一職。沒有想到,二十多年之後回顧起來,這個總經理秘書的職務,竟然是我的就業生涯裡歷時最長的一份工作。
1993年的下半年,準備結婚的那幾個月裡,我開始有離職的念頭。我不是因為婚後不適合繼續工作,才想離職;而是在貿易公司工作時,我還「偷閒」、「偷空」繼續從事我的「寫作」、「創作」,我還三不五時投稿到報社,等報紙刊出時,我還不敢讓公司的同事知道我的文章發表了。
工作一年多,我終於非常確定自己的方向,我很難做個貿易公司的秘書終老。我可以一邊手裡拿著會議記錄,和我的上司與同事們坐在會議室開會,快筆記下各部門的會議重點;一邊腦海中卻不斷地思索我的創作要怎麼進行,如何刻劃小說裡的人物角色、如何安排故事情節。
一心兩用的情況下,要不出差錯很難。我想,我一定有些地方讓我的上司與我的同事難以接受我的工作態度,後來,我乾脆以「結婚」為由,順理成章地計劃過年後離職一事。
吃完公司尾牙的第二天,遇上各縣市議員的選舉,我不由得緊張起來,心想,「以後到底要以什麼為生呢?」這一天下午,蓋世和我手牽手,走到社區的公園去。我們繞著公園一邊走,一邊討論「不可知的未來」。
好幾個月前,我們的好朋友邱萬興(小邱)就對我說:「斐顯,叫蓋世出來參選啦。他的學歷、經歷都很完整,台大政治碩士,環島推動台獨思想,又是很年輕的政治犯,條件這麼好,要選個台北市議員不難啦。」
其實,小邱比我更早就認識蓋世,他常常告訴我:「以前,只要蓋世在台北從事街頭運動,我一定到場去『拍』他。」小邱是街頭運動攝影師,在解嚴前後的年代,只要是蓋世發起的街頭運動,小邱幾乎無役不與。而蓋世向來欣賞小邱的攝影取景角度,往後多年,每當我們重新審視這些昔日街頭抗爭的照片時,蓋世總是相當感激小邱的情義相挺。
說來好笑,蓋世和我結婚時,應景地拍了一些婚紗沙龍照,但是婚宴當日,我們仍然力邀小邱到場來幫我們拍結婚照。小邱拍慣了人多場合的照片,他在婚宴中幫我們拍下的照片,比起拍沙龍照的攝影師更生動,更自然。
一九八○年代,小邱陸陸續續協助一些黨外人士參與許多重要選舉,他學會如何處理文宣造勢,如何陪同候選人掃街拜票,要打什麼訴求才能打動選民的心,讓選民願意把票投下去,他的助選經驗相當豐富。
「小邱,我勸不動蓋世。他說,投身反對運動多年,要轉而從事選舉,走入體制內去參選,與他的政治理念不合。」面對小邱的建議,我很無奈。蓋世是我的丈夫,我不了解他嗎?雖然我們才剛結婚不久,但是我們已經熟識快五年了。
台灣的民主運動,從黨外到組黨,一九八○年代的上半幾年,光是為了議會路線或是街頭路線,要留在體制外抗爭或是進入體制內改革,黨外的公職(民意代表)與基層黨工,紛紛擾擾已經將近十來年了。
然而,自從1989年國民黨大量增額選舉之後,反對黨民進黨的從政空間逐漸增加,每逢選舉總有很多地區可以開拓票源。對一個讀政治系的人而言,這不就是讀書時希望達到的理想嗎?——藉著參選,參與民主運動,改革這個社會。
蓋世和我走到一棵大榕樹,我問他:「接下來,怎麼辦?年底有很多人要參選……小邱一直鼓勵你參選……」蓋世不語,一付若有所思的樣子。
「我離開了貿易公司,那麼,接下來要找什麼工作呢?你也離開了姚嘉文律師辦公室。我們兩個都讀到碩士,可是我們連眼前的生活都沒有著落……」1993年的下半年,在小邱的穿針引線下,蓋世與姚嘉文律師(當時任職立委)商談工作之事,姚律師聘蓋世擔任他的立委辦公室主任。1993年11月27日 ,原任彰化縣長的周清玉(姚嘉文律師的妻子)競選連任失敗。因此,縣市長選舉後,蓋世也決定離開姚嘉文的辦公室。
「我們兩個人都可以拿筆寫文章,但是現在的雜誌可不像過去黨外雜誌時代,我們就算寫文章,要拿到哪裡去發表?」蓋世一路沉默。
「不然,我們還要像前幾年那樣,幫候選人處理文宣工作嗎?」蓋世和我與小邱三人,曾幫過一些公職編輯過書稿,純粹就是問政記錄。
蓋世一直不發一語。我們就在公園裡,繞著草坪,走呀走,走呀走……他不答話,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是覺得我們才結了婚,我就給他壓力嗎?我們之間的溝通管道,好像暫時凍結了。我不再說話。
我們走到公園裡的涼亭裡,蓋世才開口問我:「妳覺得,我參選,好嗎?」
他開始接受思考參選的事。這不是我希望的答案嗎?可是,這下,換我猶豫了。我沒有馬上出聲。
「妳覺得呢?」換成蓋世來問我了。
「坦白說,我也不確定。你有幫人助選的經驗,我也有,但是我們都只有部分的助選經驗——幫候選人策劃文宣、規劃造勢活動,而沒有全心投入一場選舉的經驗。選舉需要有團隊、有組織,還要掃街拜票、挨家挨戶拜訪選民、店家。還有,選舉經費怎麼籌……」仔細想想這些,換我茫然了。
過去以來,國民黨長期壟斷政治資源,非國民黨籍的人士想透過選舉從政,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這種情形更是早在日本殖民統治台灣的時代就開始了。難怪很早以前,台灣就有一句俗諺說:「第一憨,選舉運動。」
不過,小邱是我們的好朋友,我和小邱有同事情誼,他分析事情是憑自己豐富的助選經驗與敏銳的政治觀察力。1994年初,小邱告訴蓋世:「獨派的人幾乎都要參選,你剛出獄沒多久,也做過姚嘉文的國會助理,來台北市大安區選,學經歷都足夠,人脈也俱全,要當選市議員應該沒問題,今年的台北市長也要民選,配合市長選戰,比較好選,錯過,就沒機會了。」
蓋世和我在公園裡,繞了一個半小時以上,我天真地認為,把小邱說服我的事去說服蓋世就可以了,哪裡曉得,我們兩人越討論參選事宜,頭越大,事情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容易啊!我終於懂了,這就是蓋世不說話的原因。
我們兩人不禁相視而笑。我們的婚姻、我們的生活、我們的事業、我們的前途……我們不像一般夫妻有正常穩定的工作,做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我們有很多與眾不同的工作經驗和對社會的期待;我們都是碩士,他是政治學碩士,我是社會學碩士,但是我們都不想走教學研究的路線……
在公園裡討論時,我們紙筆沒有隨身,於是我們的手就在空中揮舞。「好吧,我們想一想,如果不參選,我們能做什麼?如果要參選,我們能做什麼?」蓋世總是比較實際地擬出具體的討論事項。
我們聊得越久,思維也越來越清楚。「人生總是要冒險的,不是嗎?」蓋世和我似乎都不是那種安逸於某一種固定職業的人,但是「參與選舉」對我們來說,的確是一個非常大的挑戰。
「好吧。就先這麼說定。我們先告訴家人,然後告訴親友,問問大家的看法,一邊寫信尋求政治前輩的支持,再爭取黨內提名看看。總是要先跨出第一步,才能知道是否要繼續走。」
我們得出結論時,已經近黃昏了。結婚已經是我們人生中的一大變化了,現在蓋世還要投入台北市議員選舉,這個決定無疑更是我們人生中的一大變化。而這個變化,正是我們兩人接下來一年(亦即1994年)要共同面對與共同努力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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