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斐顯
蔡滄波攝於民視辦公室。照片提供/蔡滄波
本文刊載於人本教育札記2013年8月號
1976年,三十多年前,半屏山下,一群高雄煉油廠的年輕技工,投身大學聯考。這批年輕技工,不是普通高中畢業的高職生,有人考上技術學院,有人考上高雄師範大學,有人考上中原大學數學系。其中,蔡滄波以四百二十多分考上台灣大學政治系。這個消息轟動了整個高雄煉油廠,員工們口耳相傳,說:「我們煉油廠有一位工人,竟然考上台大呢!」
另類教育 自由主義薰陶
蔡滄波,1956年出生在雲林縣水林鄉和北港鎮交界的車巷口,這裡是典型的庄腳所在,沒有都市的繁華熱鬧,放眼望去只有一片寂靜的農田景色。
小學時期,蔡滄波每天都打赤腳,步行兩公里的石頭路,到隔壁村莊去上課。這條石頭路十分顛簸,路面高低起伏之狀,彷彿現今刻意打造的健康步道一般。炎炎夏日,蔡滄波就踩著路邊的草叢,以避開這些高溫燙腳的小石頭。有時,他則走在牛車行駛的車道。飼雞、放牛,挽土豆和除稻田雜草,都是他典型的課外活動。
台灣實施九年國教之前,小學生國小畢業後,要通過考試才能讀初中。即使在農村,很多家長還是希望自己的小孩能就讀好學校,以便將來有個好的出路。蔡滄波為了能考上較好的初中,於是跟著同學留校補習。晚上補習完後,他和同學一起摸黑走路回家。小學五年級時,政府宣佈實施九年國教,蔡滄波終於擺脫了補習後摸黑走路回家的夢魘。1971年,他就讀水林國中,成為九年國教的第一屆國中生。
當時全台各國中急速擴充學校與師資,一大批非師範體系的畢業生(包括台大畢業生在內)投入校園教書。這些老師把他們在大學讀書時訂閱的雜誌和書籍,統統搬到國中的教室來。蔡滄波他們這群雲林縣的庒腳學生,首度有機會接觸到教科書以外的書籍。
蔡滄波在這批非科班老師的帶領下,透過這些書籍、雜誌以及老師們的言教、身教,及早接受自由主義的薰陶。蔡滄波讀書時雖然常常囫圇吞棗,卻養成「不輕易接受權威」的性格,並質疑「民族救星」的說法。此外,他也很喜歡接觸公共事務。他在國二的生活週記上,就寫短文評論《雅爾達密約與中國》一書。從小學起,他成績維持中上,養成看課外書的習慣,因為讀書一方面可以免除農事,另一方面可以悠遊知識世界。蔡滄波發現,讀書是一件賞心悅目之事。
經濟考量 讀建教合作班
就讀水林國中兩年,蔡滄波每天都是騎著腳踏車上學。從家裡到學校,約有六、七公里距離,他早上騎車(由北往南)順風的時候,至少要騎半小時;傍晚放學騎車(由南往北)時,由於逆風之故,騎得很吃力、很辛苦。
讀國三時,為了要有更多自修時間,蔡滄波從水林國中轉學到建國國中。他的成績不差,轉學後沒有適應上的困難;他甚至接受老師的推薦,參加《雲林青年》刊物徵文比賽,並且勇奪第一名,所以同學們都知道蔡滄波很會作文。
當時北港一帶,許多國、初中畢業生,分別到台中或嘉義參加聯考。蔡滄波國中畢業後,與他的同學們集體到台中參加聯考。那一年考試,他考得不理想,十個同班同學,九個考上台中一中,只有他一人考到台中二中。
蔡滄波到台中二中報到後,他的表哥卻建議他報考中油煉油廠設在高雄高工的建教合作班。蔡滄波回憶當年:「那時候,我們庒腳囝仔讀書的參考架構,是以親屬的經驗為準的。我表哥是建教合作班第一屆學生,他早我一年,所以他鼓勵我也來讀這個學校。」
蔡滄波出身農家,家境並不富裕,如果就讀台中二中,父母要負擔他的學雜費與住宿、交通費。如果就讀煉油廠和高雄高工的建教合作班,不僅學雜費全免,學生每個月還可領七百五十元的津貼。那個年代,鄉下人對國營事業的工作相當嚮往,蔡滄波的長輩們覺得,建教合作班畢業後,就有一份明確的「頭路」,一份穩定的工作。蔡滄波考慮之後,接受表哥的建議,於是成了建教合作班的第二屆學生。
著重職訓 教育目標不大
煉油廠的建教合作班只有兩個科別,一個是儀器科,另一個是管鉗科,每科都只招收三十個學生。蔡滄波讀的是儀器科,在這三年中,他所學的就是一些自動控制、修理儀器等維修課程。工程師來兼課,他們要求學生閱讀原文書籍。要讀原文書,光查字典就耗盡心神,學生們很難對這種超齡課業產生興趣。
煉油廠開出「就讀與就業」的條件,對當時的社會而言,算是極為優渥,因而吸引全台各地學子;這些學生其實資質都不錯,只是家庭經濟狀況不佳,故選擇這個學校就讀。蔡滄波的同學有來自基隆、台中、嘉義、雲林、屏東。建教班學生有出身背景不同、學區來源不同的同學們,更加豐富學生的人際網絡和視野。
建教班招收學生的目的,只在職業訓練,以便學生畢業後可立即在煉油廠當工人,因此教育的目標不大。學生在課堂上所學的,無非就是如何與機械為伍、如何管理或維修煉油廠內的機器或管線等等。學校的課業負擔不重,他們這批青少年得以有充分時間和心力去體驗週遭的環境。
第一年,學生們住在高雄市議會斜對面的高雄學苑,離六合夜市很近。白天,學生們在建教班上著無聊而重覆的課程;夜晚,充滿生命力的夜市才是學生們的最愛。蔡滄波對這個六合夜市,有著一份特殊的感情。後來,整批建教班學生又移到前鎮職訓中心,他們天天遠眺工業區上下班的自行車潮。眾多男性勞工和女性勞工,可說是當時台灣經濟起飛的生力軍。
特殊環境 可以自我成長
煉油廠是一個有點封閉的世界。那是一個擁有四、五千名員工,加上萬名眷屬的獨立大社區。這個大社區實際上還分成兩個不同階級的社區,一個是工人(即藍領階級)區,另一個是職員(即工程師,亦即白領階級)區。
工人區在後勁,雖功能齊全,但緊鄰工廠,常可聞到工廠飄過來的芳香氣味,其實那是有毒廢氣;而職員宿舍區則在左營一側,國家運動選手訓練中心(簡稱為國訓中心)隔壁,離廠區較遠,裡面有日式住宅,甚至有室內籃球場、桌球室、游泳池、高爾夫球場、圖書館、麵包店,一度還有溜冰場、保齡球館、洗衣店、暗房,是寧靜的高級住宅區。職員社區門禁也較嚴。分立的社區刺激這些年輕工人要力爭上游,要住進職員社區。
這段在煉油廠讀書與工作的歲月,蔡滄波說:「我在這裡學會游泳,也在這裡養成爬山的習慣。我甚至會爬到半屏山去看碉堡……」
蔡滄波就讀建教合作班的三年裡,因為學校的要求不高,學生讀書的壓力不大,加上他自己對於理工與機械方面的知識沒興趣,因此本科(儀器科)的書沒有讀多少。但是蔡滄波喜歡看自己有興趣的書,也喜歡看電影。職員社區有一個「中山堂」,員工們在這裡看電影,比外面的電影院便宜。職員社區也有圖書館,煉油廠甚至能定期編輯、出版一本《拾穗》雜誌,這本雜誌提供蔡滄波不少精神食糧。他覺得,這樣特殊環境,好像一所資源豐富的大型大學,讓人可以自我成長。
蔡滄波在這三年裡看了很多電影,爬了很多山,也讀了很多書,包括《大學》雜誌裡一篇影響他不小的文章--〈台灣社會力的分析〉。〈台灣社會力的分析〉一文是由張景涵(張俊宏)、張紹文、許仁真(許信良)、和包青天(包奕洪)四人聯合撰寫的,1971年7月刊載於《大學》雜誌,這篇文章剖析台灣舊式地主、農民、知名青年、財團、企業幹部及中小企業者、勞工、公務員等不同階層者的性格。此文發表後,朝野各界議論紛紛。農家出身的蔡滄波,看了這篇文章,受到很大的衝擊。
新鮮有趣 是讀書的動力
建教班畢業後,蔡滄波察覺到自己的國中同學分別考上大學,他這才警醒地自問,「自己的將來,是要一生在煉油廠做一個工人,還是可以另有一條路?」然而,依規定,他必須在煉油廠服務三年才可離開。工作的第一年,一位保警的小孩,來借工人宿舍,準備重考大學。這位考生從高雄中學畢業,但大學考試不幸落榜,因此希望能有個安靜讀書的環境。蔡滄波下班後,偶而過去與他聊聊。
有一次,蔡滄波順手拿起他的地理課本來看看,發現其中很多人文地理的內容,自己讀得津津有味。蔡滄波談起當年自己讀書的情形,他認為:「可能是我不像一般高中生,必須在三年內一讀再讀那些教科書,以應付大學聯考。所以,我覺得讀那些書,很新鮮,很有趣。」後來,他索性各科都買一本參考書來讀一讀。
1975年,五一勞動節當天,蔡滄波決定報考大學聯考社會組。煉油廠裡,年長一點的同事知道這件事,有人就嘲諷蔡滄波,說:「工好好做就好,何苦跟人逗鬧熱,考大學幹什麼?」
1975年7月1日、7月2日考試日,蔡滄波倉促上場應考。放榜後,蔡滄波得知自己考了三百多分,離最低錄取只差二十分而已。蔡滄波想想,大學聯考似乎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他還沒讀完課本,就能有這樣的成績,因此信心大增,決定第二年準備充分再考一次。
境由心生 機房是K書聖地
工作的第二年,蔡滄波很清楚自己未來的計畫,針對自己沒有把握的科目,如英文、數學,到補習班補習;其餘的科目就自己來。蔡滄波談起自修K書的經驗:「那一年,我在煉油廠的電話交換機機房工作。工作機房,就是我的K書聖地。」
一九七○年代,一般電話的話機都是手動撥號方式,而煉油廠的電話交換機也是步進式,從一撥到○,「答、答、答、答」的聲響越來越多。因此,機房的電話交換機響的時候,聲音很吵。但是在那裡工作的話,除了監看交換機是否出狀況之外,工作本身相當無聊,因此很少有人想主動到機房去工作。
蔡滄波強調:「機房裡,因為怕機器過熱會燒壞,所以空調冷氣很強,而且無塵。再來,這個工作也沒有人會管,如果機房內有警報燈亮,只要動一下手,就能解決問題。」雖然嘈雜,但是無塵,有冷氣空調,又沒人管的機房,反而成了讀書自修的聖地。
蔡滄波買齊各科教科書,疊成一堆從頭讀起。蔡滄波表示,「讀書要有方法,先理解,再記憶,其實考大學沒有那麼難。」他記得自己讀地理時,會先畫地圖、畫經緯度,並把溫度、土壤等資訊,繪製圖表,這樣反覆復習之後,把這些知識理解後,內化成常識的一部分,就不易忘記。不過,對於歷史、三民主義等科目,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無法內化,就只能靠「死記」。因為蔡滄波沒有同學可以比較成績,因此他參加補習班的模擬考,結果成績也不差。
出人意外 考上台大政治系
1976年,與蔡滄波同時畢業的建教班學生,有好幾位都像蔡滄波一樣重考大學聯考。有人考上技術學院,有人考上中原大學數學系。出乎許多人的意外,蔡滄波以四百二十多分考上台大政治系,這個消息當時轟動整個高雄煉油廠,員工們口耳相傳,說:「我們煉油廠有一位工人,半工半讀竟考上台大。」
當時,煉油廠內的子弟學校(煉油廠職員與工人們子女就讀的,專為升學而準備的學校)-國光中學,應屆畢業生裡,辛辛苦苦專心準備考試,也才只有一位學生考上台大法學院。蔡滄波一時成為煉油廠的傳奇人物,而他的表現也鼓舞前後期建教班同學投考大學,其中包括一位比蔡滄波小兩屆、來自北港的學弟張金塗(張金塗後來成為黃信介的女婿),也努力自修考上台大法律系。這樣的結果,導致建教班的學生後來離職近半,高雄煉油廠想吸收大批勞工的心血,沒想到反而栽培了一些技職出身的大學生!
考上大學的那一年,他剛好工作滿兩年,因此,他賠了建教班一年學雜費。在煉油廠工作的那兩年,他看清了一個事實:煉油廠的工程師,他們屬於白領階級,都配有高級住宅,即使他們只有專科專業的程度,只要一進煉油廠工作,仍算是工程師;而非大專畢業的,一進煉油廠工作,就被歸類為勞工,不論最怎麼努力,最高的工作位階,只能做到領班。這是個階級明顯的地方。蔡滄波在煉油廠五年的工讀,讓他有機會認識同在煉油廠印刷廠工作的工人作家楊青矗。這樣的因緣際會,也影響到蔡滄波後來的生涯規劃。
參與社團 投入黨外活動
蔡滄波就讀台大政治系時,完全沒有熟識的朋友,更沒有什麼學長、學姊。加上政治系的系風保守,以及他與同學們背景差異甚大之故,因此他讀大一時,就與中南部住宿同學互動較多,除了與當時降轉法律系的蘇煥智等人交往外,並參與社團「慈幼社」。大二那年,蔡滄波接手台大慈幼社的勞工服務團,與輔大醒新社合作,於是帶著學弟學妹到新莊,直接與勞工們互動。
那時候,社團裡很明顯有兩派力量,一派是商學系學生,他們秉持右派的觀點,認為慈幼社是服務性社團,只要扮好「娛樂」勞工的角色,就算對勞工有所貢獻;另一派是社會系學生,他們秉持左派的觀點,認為應該教育勞工,爭取勞工應有的權益。「當時,我們曾經邀請台大社會系教授張曉春,法律系教授陳繼盛律師,及艾琳達等人到社團為我們這些學生上課。」
1977年,蔡滄波讀大二時,曾和同學四處串連,到過桃園縣長許信良的縣長公館,遇到筆名許一文的施明德。蔡滄波也曾手提著書包,裡面裝著印有「萬年國會」的綠色小冊子。1978年,蔡滄波讀大三時,開始為黨外公職助選,擔任楊青矗的選戰幕僚。當時楊青矗代表黨外,參選勞工立委。其他立委候選人都是區域性的,只有勞工立委是全國性的,蔡滄波因此有機會接觸到更多的黨外人士,也因此曾到黃信介的家裡走動,並到各區域立委和國代候選人的政見會旁聽。這些活動才是蔡滄波真正的政治啟蒙。
那一年,蔡滄波鼓起勇氣邀請政治系同班同學江蓋世,一起去參加陳婉真與陳鼓應於國賓飯店的募款餐會。「大學同班同學,只有江蓋世敢公然在台大校園裡,反對蔣經國連任中華民國總統,所以我才會找他一起去參加。」
1978年12月15日,美國總統卡特宣佈與「中華民國」斷交,改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次日12月16日,國民黨宣佈「立即停止選舉」。黨外人士欲透過選舉來從政的機會,完全遭國民黨封殺。隔年,1979年,黨外人士發行《美麗島》週刊。楊青矗等多人受聘為社務委員,蔡滄波也加入《美麗島》週刊的陣容,他常常到台北市仁愛路百齡大廈的週刊編輯部,幫忙負責剪報,成為少數在校的學生志工。
赴美深造 返台從事新聞工作
蔡滄波大學畢業、服完兵役後,再回台大攻讀政治研究所,經學長謝明逹介紹,蔡滄波先到黨外立委康寧祥那裡,擔任立委助理,一邊幫忙管理《八十年代》雜誌社的圖書室,一邊準備考外交部特考。蔡滄波後來順利考進外交部,並在外交部工作兩年。這兩年期間,因為有位學者回台做研究,蔡滄波碰巧發現一份國民黨政府如何打壓黨外人士的機密文件,當時他請兩位同學幫忙傳遞文件。這份文件後來交給黨外編聯會幹部邱義仁,邱義仁把這篇文章刊載在許榮淑立委所發行的《生根》雜誌上。
這件事因此喧鬧一時,邱義仁於1985年7月3日,遭調查局人員以「妨礙軍機」為由,逮捕收押在台北市辛亥路市調處。蔡滄波的一位同學也因此被抓,幸好台大政治系教授胡佛將這位同學保釋出來。
此時,在外交部工作的蔡滄波,也被上級長官告誡,表示他的言行舉止已被人盯梢,如果再出狀況,也會有麻煩。因為種種考量,加上自己就在外交部工作之故,蔡滄波請朋友協助,以最快的速度辦好離台手續,前往美國南加大進修。
蔡滄波伉儷攝於美國國會。照片提供/蔡滄波
蔡滄波、鄒明珊夫婦與美國聯邦參議員穆考斯基攝於美國國會。
照片提供/蔡滄波
南加大畢業後,蔡滄波一度到紐約陪太太讀書,再轉往到華府擔任記者,第一線觀察台美關係的發展。民視成立,1998年蔡滄波返台投入該電視台工作。此後,他一直待在民視新聞部工作。
蔡滄波與民視新聞同仁拜訪前總統李登輝。照片提供/蔡滄波
民視新聞部副理蔡滄波,攝於主播台。照片提供/蔡滄波
蔡滄波,這位當年投身石油煉製的工人,目前則是天天督導新聞資訊產出的新聞部副理。他的個人成長歷程、求學經驗與工作資歷,在在都與一般人截然不同,正因為這些與眾不同的歷練,讓他更加致力追求勞動平等與民主自由。
邱斐顯,《想為台灣做一件事》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