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滿江姊,
今天(2021年1月21日)晚上,台北時間22:30,巴黎時間15:30,我會上線,去參加您的告別式。送最美麗、最優雅的您,人生最後一程。我們每一次和您相聚,您總會讓我們驚喜連連。沒想到,這次也沒有意外。這是我第一次參加線上告別式。
因為這樣,我決定要用與眾不同、與以往不同的道別方式,寫下這篇文章,為我們二十五年的友誼,留下一個特殊的紀念。
一、
您是怎麼走進我們的生命的?遠的來說,是您的好友,我們的前輩朋友張維嘉牽的線。1990年初,維嘉兄返台,他常來新國會辦公室。當時我在新國會辦公室任職國會助理。維嘉兄把您的妹妹陳麗莉,介紹給我們。麗莉姊常常來和我們串門子,聊政治。我和她因此熟識起來。1994年蓋世當選台北市議員。1995年,我建議蓋世,請麗莉姊來當他的議會辦公室助理。
而近的來說,就是您的妹妹麗莉,我們的麗莉姊所牽的線。自從麗莉姊來到蓋世的議會辦公室之後,我們和您們家姊弟的互動,頻繁到幾乎是像與自己的兄弟姊妹一般的地步。我們不僅理念相近,就連結伴作夥,走上街頭去遊行抗議,都是人數很大的一群。蓋世甚至是與麗莉姊相談之後才知道,您的媽媽(也就是麗莉姊的媽媽),當年在蓋世發起台獨行軍之旅時,曾默默地捐了一小筆款項,幫助他去推動台獨理念。
1996年初,蓋世和我要去歐洲拜訪。麗莉姊對我們說:「去巴黎,就找我大姊陳滿江吧。」
那個時候,您事業有成,熱心歐洲台灣同鄉的公共事務,關心旅居法國的台灣學生,投入法國與台灣的文化交流活動。據說,您就是台灣同鄉與學生口中的大姊頭。
25年前,1996年1月,我們從台北飛到巴黎,開始與您相識、相處。我們剛抵達的那一天,您有事要忙,您託了一位藝術家朋友林舜龍來接我們。我們那些日子的巴黎之旅,舜龍帶著我們走訪許多地方,那是一般旅遊不會安排的行程,但對我們而言,卻是心靈上滿滿的收穫。
而今年(2021年)1月17日,蓋世忙著在台北市的義光教會,發表他的台語演講。舜龍帶著他的一個小孩,遠從淡水趕來捧場。會後,難得他們倆有機會一起合照。當我看到舜龍分享這張照片時,我的心裡想著,已在天上的滿江姊,是否可能會心一笑地看著舜龍與蓋世合照?
二、
回想這些年來,我們與您的互動,還算密切。您長年旅居巴黎,偶爾返台,您都會告訴我們,而我們總是會找時間去探望您。2013年,您返台,留在淡水,蓋世和我就去府上探望您。2016年,您返台,弟妹齊聚一堂,您仍不忘找我們一家三口,與您們全家族一起聚餐。
2020年,您返台來投票,卻因COVID-19而留下來,長久待在台灣。
2020年4月,為了與您連絡,我只好請您的女兒Francoise幫忙,讓我們透過通訊軟體,彼此能夠直接連絡。什麼line,WhatsApp,都派上用場了。即使我自己都不太會使用,也要想辦法學會,與您連繫。
您告訴過我,您是讀外文系畢業的。再者,您長年旅居巴黎,對您而言,寫英文或法文,很容易。寫中文,反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您看中文就容易了。後來,我們兩人單獨私訊往來時,我有時用英文,有時用中文寫給您。
2020年8月底,我問您是否仍在台灣。您說,是。但身體狀況不好。
我告訴蓋世您的近況,蓋世也想去看看您。那時候,我們與舜龍連絡上,於是三人安排聚會的日期與時間。2020年下半年,全球疫情沒有緩和的現象。加上我們各自的事情也多,要去一趟淡水,時間不太容易安排下來。
好不容易,我們於9月13日與舜龍說好,9月17日我們三人一起去看您。我可以感受到您的熱切期待。9月14日,您又來訊告訴我:「Don’t be surprised if you don’t recognize me.」
9月17日那一天,蓋世和我傍晚就抵達淡水。但因為我們很久沒有見到舜龍,而舜龍也很熱心招待我們,去參觀他的藝術工作室,所以就耽擱了一些要去探視您的時間。我們知道您與您的小妹麗容同住,我們不想讓您們兩位為晚餐而費心費力,因此我們三人又開車到一個小山坡,去一家餐館購買晚餐。就這樣,耽擱來,耽擱去,把車停好,踏進您府上時,已經晚上八點多了。
三、
「滿江姊,抱歉,我們拖了一些時間。本來我們傍晚就到了,但是拖到這麼晚,才要來和您吃晚餐。」我說。
「沒關係啦。」您回我。
「和您與舜龍相聚,所有的用餐、聊天模式,全部轉成巴黎的style。」
您笑了。然後,我們四個人的話題,竟然完全「無縫接軌」地,轉到了1996年蓋世和我造訪巴黎的回憶。這是我們四個人「第一次」面對面,談起那一年的巴黎經驗。在您的牽線下,學政治的蓋世和學藝術的舜龍,因而成為好朋友。他們不僅同年次,連生日都差沒幾天。
您的身體日漸瘦弱,但聲音依然宏亮,想起往事,您滔滔不竭地侃侃而談。「為了你們要來,我找舜龍去接你們,還把一些你們可能會用到的法郎,放在家裡的某處,沒料到,你們未到,小偷卻先來光顧了。但小偷只偷了一些不是很有價值的東西,我藏錢的地方,小偷沒找到!」
是的。那一次,我們剛抵達您位在巴黎的公寓,一大堆人就進出您的公寓,忙進忙出,講的是蓋世和我不懂的法語。您的訪客-我們,還沒搞清楚狀況,做為主人的您,早已像陀螺一樣團團轉了。
我記得,有一天傍晚,在舜龍安排之下,我們與一些留法的台灣學生,一起去拜訪長期旅居法國的前輩畫家侯錦郎。我們一行人,大概有十多位,就在侯錦郎的住宅,聊起文化、聊起台灣和法國、聊起台北和巴黎,聊得興致勃勃。結果將近晚上九點,才開始吃起晚餐。一邊用餐,再一邊暢談。最後,要離開侯公館時,已經將近半夜了。
這就是我說的巴黎style。
我們聊著聊著,彷彿回到1996年1月,我們初訪巴黎的時光。只是此刻,我們四個人,坐在您淡水的府上,談的是巴黎的回憶。我們聊著舜龍剛剛開車,載我們去取餐的情況,接著我們四人不知不覺又憶起您在巴黎開車的衝勁。當年您載著我們外出,一上高速公路,車速可以飆到一百四十左右,那是相當嚇人的。
四、
餐後,我們四個人開始找出各自的通訊軟體,希望彼此能透過通訊軟體,互相連絡。但是我們每個人的手機型號都不一樣。我們都要研究一番。我就坐在您的隔壁。您對我說:「斐顯,你幫我弄弄看,為什麼我無法加蓋世的line和WhatsApp?」
我是所有人當中最年輕的,看起來,我似乎應該要最熟悉通訊軟體的。因此我義不容辭就把您的手機拿過來,打算照著我知道的步驟去處理看看。但是,手機螢幕一打開,全部都是法文,我只能投降地跟您說:「滿江姊,歹勢啦,我袂曉法文。」結果,我還是無法幫您。
9月17日那一晚,我們聊得真是盡興。我們不僅聊健康,也聊生死。您的豁達,與勇於面對死亡的態度,讓我非常敬佩。我們知道,舜龍次日要帶您去看另一位醫師,我們不敢讓您太興奮,或太晚休息。那一晚,我們離開您府上的時間,比起我們在巴黎時,離開侯錦郎前輩畫家府上的時間,早多了。
要離開之際,我問您,「若是下次沒有舜龍載我們來,我們要轉什麼車來呢?」您聽了,很高興,把我拉到窗邊說:「淡海輕軌通線了。你們搭到紅樹林,去轉輕軌,來我們這站。走出車站,過個馬路,就到了。」那天要與您道別時,我的腦中,沒有思考太多的未來。但是誰知道,我問個搭捷運轉輕軌的方式,竟又為下一次的造訪舖了路。
次日,舜龍陪您去看一位他信任的醫師,讓他跟您談談疼痛的問題。據舜龍事後告訴我們,經醫師的說明,困擾您甚久的疼痛仍然無法減輕,但您已較能釋懷了。您的疼痛依舊,您三不五時分享新聞網址給我的舉動,也依舊。有時夜半時分,我勸您休息,您說,反正痛,也睡不著。關心國事、關心世事,您,無時不刻。
五、
幾天後,9月22日,蓋世突然問我:「妳幫我問一下滿江姊,我在她家書架上,看到一本英文原版的柯林頓傳記《My Life-Bill Clinton》,不知她要不要看,我能不能跟她借來看?」蓋世一向熱衷研讀政治人物的傳記,尤其是英文原版書。我們家裡的藏書,從林肯傳、邱吉爾傳,到甘地傳都有。
《My Life-Bill Clinton》,這本書,總共有957頁之厚。這麼厚、這麼重的一本書,一般人不一定有興趣閱讀,而蓋世非常希望能藉著閱讀此書,深入了解美國政治,並重拾他荒廢已久的英文。
我對蓋世說:「那本書,藏在書櫃的最下面一層。無論是滿江姊,或是麗容姊,她們要蹲下去幫你把那本書拿出來,都很不容易。」蓋世說:「沒關係,我們都問了。真的不行,再說吧。」
沒想到,兩天後,9月24日,您就傳訊息給我:「Good news. You can come and get the book.」我們聽了,心裡非常高興。但是我們手上的事,讓我們無法隨即安排再訪,我們雖然想去拿書,卻是一日過一日。
過了三個多禮拜,10月17日,您來訊給我:「Hi, dear, you have to come and get the book, otherwise it will be very dusty. Have a good day.」
我看到您傳來的訊息後,我跟蓋世說,「滿江姊來提醒我們去拿書了。」我回覆您:「我會儘快跟蓋世討論一下。最近事情多……」沒想到您又很貼心地傳來一句:「Take your time. It was just a reminder.」
蓋世和我決定,第二天,10月18日就到您府上拿書。而您那個轉乘輕軌的指示,就成了我們交通動線的新嘗試。那天晚上,因為我們另外有事,沒有久留。但我們也坐了約半個小時左右。看到您日益削瘦的身影,我們也擔心您的健康。您說:「唉。我該吃的,都盡力吃了。肌肉流失,長不出肉來,也沒辦法。」
那天,我帶了兩小瓶按摩油,要送給您與麗容姊。您正愁打不開一瓶薰衣草精油的蓋子,看到我站在您身邊,您很高興地說:「斐顯,你來幫我打開這個精油的瓶蓋一下。」我壓下瓶蓋,扭開它。您很開心,因為您一直無法打開來用。這就是我能為您做的一個小小的服務。
六、
我們又聊了一次您的居家環境。無論是談到長照,或是生活起居的機能,您仍嚮往回去巴黎。您說,在巴黎住了幾十年了,鄰居互相照應都不成問題,何況以您的人脈,與您密切往來的年輕記者,都經常在您的週遭協助您。「斐顯,我很獨立的。不用擔心我。」我們拿著書,與您道別時,心中有著一絲絲的惆悵。與您Hug抱抱時,我們更能感受您的瘦骨嶙峋與弱不禁風。只是,當時我們不知道,這竟是我們與您的「最後一抱」。
一個多月後,11月27日上午,我接到您用line傳來訊息:「Flying back to Paris tonight. Say goodbye to you and Kaise. Love」我嚇了一跳,很難想像,您八十一歲的年紀,仍堅持獨自離開台北,飛回巴黎,何況法國的疫情控制一直不佳。當天下午,我用WhatsApp傳訊問您:「台灣不是比較安全嗎?巴黎OK. 嗎?」最後,我也只能祝福您,返回巴黎一路平安。
12月1日晚上,我用WhatsApp傳訊問您:「滿江姊,回到法國巴黎,要隔離14天嗎?蓋世和我都關心您。有好友就近照顧您嗎?」幾個小時之後,您傳了約3分鐘左右的語音檔案給我,說您一切都好,沒有問題。巴黎不必隔離14天。
12月,您仍經常傳訊給我,尤其以政治類的新聞居多。直到2021年的1月初,我才沒有再收到您傳來的政治新聞。
我好像告訴過您,我的手邊,忙著編輯一些書。我的編輯工作,到了1月14日,總算是初步告一個段落。我讓自己放空了幾天。蓋世在1月份,則是忙著準備他的台語演講,他不斷地擬稿,演練。1月17日的演講,是去年12月中旬以後敲定的。
而就在台北時間,1月17日凌晨12:27,您的女兒,Francoise用WhatsApp來通知我,您於1月14日過世的消息。當下,我震驚了一會。隨即,我把這個訊息轉給蓋世和舜龍。那一晚,我心裡想著您,輾轉反側。您承受了那麼久的疼痛,終於解脫了。但是,您知道,我們不捨。
等一會兒,我會在線上,祝福您脫離苦海,羽化成仙。您的三分鐘的語音檔案,還存留在我的手機裡,但是這篇文章,會是我們永遠的紀念。
斐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