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1月21日 星期二

江蓋世著《我走過的台灣路》1-7人權行軍(下)







江蓋世著《我走過的台灣路》

1-7人權行軍(下)





那天下午,電話不斷,大都是來勸阻我的。周伯倫勸道:「你去,一定會被抓,何必呢?將來還可為黨外做更多的事!」編聯會最有影響力的人物,大家都習慣暱稱他為「喇叭」的邱義仁,他也來電勸我:「再三思考!」林正杰也打電話來說道:「你一個人走,效果不大,後果是沒有什麼,你應當專心寫一些心路歷程的文章!」




另外,我大學的老同學張所鵬也極力勸阻我,他提出三點理由反對,最後更語重心長的問我一句話:「你難道都不考慮自己的家庭嗎?」……




一整個下午,朋友善意的電話,不但阻擋不了我,反而更讓我下定決心,我很天真的認為,也這麼自我期許:




     「自我要求,比要求他人更重要;

     自我犧牲,比犧牲他人更高貴。」




坦白講,我當時沒有一點恐懼感,也管不了什麼抓不抓,關不關的問題,只圖個浪漫一場,快意恩仇而已!




我一定要走,別人再怎麼反對,我還是要走。這樣的心理壓力之下,我原有的十二指腸潰瘍,又發作了,整天隱隱作痛。我媽媽上台大醫院做檢查,過去所開過的腦部骨瘤手術,台大洪慶章教授說,還要再動一次手術,換一小塊人工頭蓋骨,這事情,也讓我心頭憂心忡忡。這下子,我該怎麼辦?……




隔天,我向許榮淑提出辭呈,但為她挽留。



我想離開雜誌社,實踐人權行兵是一個理由,但心中更強烈的動機,則是我討厭每天趴在雜誌社裡,寫,寫,一直寫,成了一位批判他人,而不願自我實踐的寫稿匠!這時,我再也無心替雜誌社寫文章,這下子,可苦了謝志祥一個人,讓他獨撐雜誌社的編務工作。




一九八五年二月一日,幾位朋友決定,當天晚上八點,要約我到黨外公共政策會的會議室,好好的跟我談一談。




前一天,我寫好了一份聲明,請人家幫我打好了字,我準備大量的影印,由南走到北,一路走,一路發,我那份簡短的聲明如下:






     
我們的抗議---

    言論自由是基本人權的堡壘,

            而學術自由
是言論自由的最後防線。

     我們不認為言論自由,

            可以任由政府以非
法手段,加以剝奪;

            我們更不認為學術自由,

     可以任由政府以司法手段,加以箝制。

     為了維護學術自由與言論自由,

            我們不得
不向政府提出最嚴重的抗議。

   
    

晚上八點左右,黨外界的朋友,紛紛抵達黨外公政會會館,共有謝長廷、劉守成、田秋堇、邱義仁、賀端蕃、吳乃仁、吳乃德、曾心儀、黃嘉光、陳錫福、周伯倫、程福星等十二人。






一開始,這些朋友,每個人都以不同的觀點,勸我打消個人人權行兵的行動,我的臉上,雖然不願意插著投降的白旗,但我的心裡,已經慢慢的軟化了,我心想:「這十幾位黨外的先進,比我早出道,比我有更多的歷練,雖然我的構想,自認為很有創意,但是沒有朋友的支持,我怎麼能夠完成千里跋涉的行動呢?……不!不行!我不能這樣輕易放棄!……但是,由南到北,我又認識幾個朋友?誰又願意支持我呢?……」




就這樣,我靜靜的聽著他們的勸阻,而不作任何辯解,因為我的決心,已經開始動搖了,再耗下去,只是為自己的面子,不願意輕易俯首稱臣,承認自己的無知與衝動。




快要十點了,自由作家曾心儀直接了當的一句話,要求我不要再固執下去,她神情嚴肅的對我說道:「我們黨外運動,是要求團體行動的,現在,大家一致反對你,將來要是你出了事,我們也無法支援你!」




賀端蕃,長期從事勞工運動,一副削瘦的臉龐,兩眼炯炯有神,留著一撮鬍子,一頭散髮,好似雜草叢生,他說起話來,簡捷有力,咄咄逼人,最後,輪到他發言,他不客氣的說道:「今天晚上,我們由八點開到十點,整整兩個鐘頭,就因為你一個人堅持,而浪費了我們十二個人,總共二十四個鐘頭的時間,這樣吧,就請你暫緩二十四個小時,再考慮考慮,要去你就去吧!……」




聽完了曾心儀與賀端蕃的話,我原先鋼鐵般的意志,早就像破碎的城牆,一塊一塊的磚頭,紛紛剝落,而後宣告倒塌了。這時黃嘉光笑著臉,拍拍我的肩膀,說:「行啦!咱去飲酒啦!」




我跟著大家,走出了公政會,我的臉,雖然擠著笑容,但擠得好勉強,我就像一個苦練多年的田徑選手,到了田徑場上,臨時被宣佈資格不符,不得不垂頭喪氣,悻悻然的離開場地。我跟大家去台大對面的大學口,一起吃火鍋。




「人權行兵」這齣戲,就在熱騰騰的火鍋湯,所升起的熱氣中,宣告落幕了。






2006年11月17日 星期五

江蓋世著《我走過的台灣路》1-7人權行軍(上)







江蓋世著《我走過的台灣路》



1-7人權行軍(上)



 



一九八五年黨外雜誌陣營,百花齊放,百家齊鳴。國民黨政權視之為眼中釘,肉中刺,新聞局常動不動就把一期的黨外雜誌禁掉,或者乾脆一點,下令停刊,不准他們發行該份雜誌,而軍事機關的警備總部,更扮演言論思想的打手,他們公然的衝去印刷廠,搶走尚未發行的黨外雜誌,也經常四處去書報攤,查扣黨外雜誌。因此,每當他們一有行動,搶的搶,扣的扣,讓黨外雜誌的負責人,經濟損失重大,精神的壓力更大,每期雜誌要出刊,就是跟他們玩捉迷藏的時候。



 



國民黨玩久了,覺得這樣太費力了,乾脆直接對人下手,因此,許多黨外雜誌的負責人、編輯、作者等人,常常吃上言論官司,而遭判刑。例如,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底,《前進雜誌》楊祖珺、蔡仁堅等人被判八個月,而陳水扁、黃天福、李逸洋等三人被判一年。



 



陳水扁等三人的案件,我們通稱做「蓬萊島事件」。陳水扁是《蓬萊島》雜誌社的社長,黃天福是發行人,李逸洋是總編輯,這份黨外雜誌在一篇的報導裡,批評當年台大哲學系事件的主角馮滬祥,說他的作品是抄襲的,馮滬祥便控告他們誹謗,並要求民事賠償。



 



這個事件,一審法院宣判之後,黨外陣營為之群情激昂。以前,雜誌任你抄,任你禁,任你跑去製版廠,搶走剛做好的版,而現在卻「軟土深掘」,把一個誹謗罪的言論官司,搞成將人關入牢裡的刑事案件,士可忍,孰不可忍!年少氣盛的陳水扁,聆聽法院判決之後,當庭發表聲明,放棄上訴。



 



為了聲援「蓬萊島三君子」,我在《台灣潮流》的編輯會議上,提出我的構想,我認為,國民黨這樣任意把黨外雜誌的負責人,送去牢裡,若我們不抵抗的話,他們會愈抓愈多,而黨外雜誌會一家一家的關門,因此,我提出我們要有一套全島性的「人權行軍計畫」,也就是,動員群眾,走上街頭,像菲律賓人民那樣勇敢的走上街頭。



 



我的構想,得到其他編輯的贊同,我心裡非常高興,自從我一來上班,就提出長跑運動計畫,一直都沒有什麼迴響,經過了四個月之久,時機總算到了,我便很興奮的埋頭寫下一篇長文,<和平的走上街頭------黨外『人權行軍』>,在文章中,我呼籲,當蓬萊島三君子陳水篇等三人,舉行全島行軍時,支持黨外運動的群眾,大家應該勇敢的站出來,陪著他們走上街頭,凝聚黨外的力量。



 



一九八五年一月二十五日,美國參議員甘迺迪與參議院外交委員會主席裴爾,邀請陳水扁赴美訪問,許多黨外人士紛紛前往桃園機場送行,我也跑去那裡採訪。陳水扁離開台灣之後,他的太太吳淑珍,以家屬身分提出上訴。



 



因為,陳水扁當庭聆判,未經磋商,立即宣布放棄上訴,勇氣十足,但許多關心的朋友,卻擔心他被判一年而做牢,律師資格將喪失,更沒有辦法回到故鄉競選台南縣長,為了延長戰線,有的朋友就積極建議,一定要由家屬上訴,繼續打官司,而爭取更多的時間及空間,從事體制外的戰鬥。



 



當然,陳水扁這樣的轉折,一定有他說不上來的苦衷,但不諒解他的人,也因而批評他,話講太大聲,然後又縮水了。



 



因為家屬提出上訴之後,可預見的未來,仍以法庭的鬥爭為主,而我所提出來的「人權行軍」計畫,好似一陣煙火,大家看過也就忘了。



 



那時我年輕氣盛,也不去考慮當事者的感受,就暗自決定:「如果大家不出來,一起走上街頭,那麼我一個人總可以吧?……我一個人由屏東,一路走上來,最後跑到總統府,向蔣經國遞交一份抗議書,就這樣!我一個人也可以『人權行兵』!」



 



一月三十日,我抱著我滿腦子的人權行兵念頭,跑去找李敖,向他請教。這是我第一次遇到這位傳奇性的人物,他約我在環亞飯店吃飯,以後我陸陸續續跟他見了幾次面,也親自去過他家拜訪。



 



他身高一百七十三公分,略為發福的身材,講話的速度比一般人快,聲音非常溫柔,帶著一副眼鏡,鏡片底下是一雙瞇成一線的眼睛,說起話來,笑嘻嘻的。他家裡的陳設,以書為主,書房有書,客廳有牆壁有書,廚房有書,連廁所也擺著書。他的書那麼多,難怪寫起文章來,引經典,吊吊書袋子,弄弄洋書包,資料可是滿山滿谷。



 



有一陣子,我最迷他的文章,因為他的白話文,寫的是一流的,很難得看到拖泥帶水的長句子,或味同嚼蠟的西式語法。這也無怪乎,他曾在文章上自我評價,寫白話文的排行榜上,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



 



我見了他,說明了來意,他聽了之後,笑著說道:「蓋世,你這個『人權行兵』計畫,我反對。第一,你不適格,你又不是當事人啊!第二,對象不對,你千里迢迢,由屏東一路走上總統府,你要呈給蔣總統什麼聲明?他就是該打倒的對象啊!」



 



他是社會的名人,蔣介石時代的政治犯,黨外雜誌上犀利的巨筆,而我只是初出茅蘆的小伙子,雜誌社裡的新手,能夠與他見面,我已經很高興了,因此他怎麼說,我就隨他說,也不便跟他辯駁。



 



我只有一個很簡單的邏輯,人權行軍草案是我擬的,雜誌也發表出去了,我不想抱怨別人做不做,我總得自我實踐,以自己的雙腳,來檢驗自己的主張。因此,跟李敖說聲再見後,他雖留給我很好的印象,但我並沒有改變我的想法。







                                    (未完待續)



2006年11月14日 星期二

江蓋世著《我走過的台灣路》1-6 學習台語(下)






江蓋世著《我走過的台灣路》



1-6 學習台語(下)



    

     八月二十七日,我第一天上班,就參加《台灣潮流》的編輯會議,會議中,我提出來,我想寫一系列的專題報導:「世界各國反對派的活動」。于良麒總編輯贊同我的意見,就叫我去搜集資料,動手去寫。從何下手呢?就從我們最鄰近的國家,菲律賓的反對運動開始吧。




   當天晚上,我馬上去中國時報,找我的台大政治系同班同學張所鵬。在大學裡,我們是非常要好,兩人又同時酷好文學,喜愛跑步,他幹過台大政治系學會總幹事,台大畢業,考上政大東亞關係研究所,而後到《中國時報》任職。我找到了他,他很親切的協助我找資料。




       《中國時報》所做的簡報工作,相當完備,我要的是有關菲律賓的政治,一整個檔案夾,由一九八三年一月到一九八四年八月,凡是有關菲律賓一年半來的政情簡報,大都搜集在這裡。那個晚上,我從頭到尾翻過一次,菲律賓的民族英雄艾奎諾,返鄉不成,血濺馬尼拉機場的事蹟,讓我感觸良深。 



 


  死亡是什麼呢?如英國大文豪莎士比亞所說,死亡是------「那一去不返而未經發現的異鄉」! 


 


  看完了那一本簡報,就好像似看了一部驚心動魄的政治風雲錄!艾奎諾的死,使得菲律賓的反對派勢力風起雲湧,而艾奎諾遺孀柯拉蓉女士,自然而然成了反馬可仕政權的領導中心。 


 


我一邊看簡報時,特別注意一位人物,那就是艾奎諾的弟弟,他的活動力很強,擅長搞示威遊行,後來又繼承他哥哥,而當上了參議員。艾奎諾遇刺身亡之後,他的弟弟曾經發起一項「長跑示威」,他率領一群人,由艾奎諾的故鄉,穿過軍警層層的阻撓與打壓,一路長途慢跑,最後抵達馬尼拉機場,他企圖喚醒菲律賓人民,不要忘記艾奎諾血濺馬尼拉機場的事件,人民應該繼續站起來,反抗獨裁者馬可仕。 


 


  菲律賓能,我們為什麼不能?


  艾奎諾弟弟所發動的長跑運動,給我一個啟示,只要有組織,有動員,找一群人長跑,所花的成本很低,只要敢,就可以上媒體,就可以影響更多的人民。這個構想,我想了好幾天,愈想愈興奮,興奮到有一天,午睡時,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 


 


那天晚上,吃過了飯,我就找雜誌社同事謝志祥討論。他讀台大電機系,是我台大大陸社的學弟,人很聰明,留著一撮鬍子。我們那時候的黨外雜誌界,有不少台大前後期的學長學弟,一個拉一個進來,因此,有時一家黨外雜誌社,裡面清一色都是台大畢業的。有時我們會碰到一些關心的朋友,問這樣的一個問題:「你是台大畢業的,為什麼不出國留學?唉,真是『呆呆』!」 


 


  我跟謝志祥提出了﹁長跑運動﹂的概念。他比我早進雜誌社幾個月,對黨外雜誌的現況,也比較了解,而我呢,好像初生之犢,一股熱情,只想往前衝。我向他說服道:「……這個構想可以的話,我們要趕快成立『長跑運動籌備委員會』,為長跑運動來籌募基金,以長跑來當做我們現階段奮鬥的目標,更可考驗我們黨外新生代動員組織的能力!……」 


 


  他沒有潑我冷水,但也沒有感到很大的興趣。


  第二天,我費盡心血,完成了我在黨外雜誌的處女作,「菲律賓反對黨組織動員------艾奎諾事件」。初出茅蘆的我,完成這篇稿子,興奮無比,就好像我為台灣的反對運動,找到了一把通往自由之門的鑰匙。那天,我又找于良麒談,問他是不是可以一起來推動? 


 


「長跑運動?」于良麒瞇著疲憊的眼睛,露出慣有的笑容,婉轉說道:「你這意見是很好,不過,我現在忙著編聯會,比較難分身,長跑運動這事情,暫時緩一下吧!」 


 


  總編輯這麼一說,我還是不死心。過一會兒,許榮淑由外頭回到雜誌社,我找到機會,主動再跟她提起。她對於我長跑運動的構想,不置可否,倒花了一些時間,向我說明,她的台中服務處,辦一些活動,老是遭到警備總部的阻撓,她愈講愈氣,愈氣就講愈多……,我也插不上嘴,只是靜靜的聽,然後把擠在喉嚨裡的長跑運動計畫,再度吞了下去。 


 


  許榮淑,屏東人,師大畢業,原本過著相夫教子的平靜日子,美麗島事件之後,她以受難家屬出馬競選,高票當選立法委員,再度競選,又以十九多萬全國最高票,連任成功。張俊宏關在軍法監獄,許榮淑擔任立法委員,又身兼父職,每天過日子,就像在跟時間賽跑,忙碌非常。 


 


不過,再怎麼忙,輪到會客的那一天,她常常煮一鍋雞湯,提去給她的先生張俊宏,當時,我只是對他們革命夫妻的處境,感到同情,日後,直到我自己親自入獄,才深深的體會到,隔著玻璃,拿著電話筒,匆匆幾分鐘的會面,然後捲簾鐵門降下,揮手跟家人道別,那種親愛家人,鐵窗相隔的滋味。 


 


  不過,聽完了許榮淑的訴苦,我的長跑運動計畫,在雜誌社內,就胎死腹中了。


 

2006年11月9日 星期四

江蓋世著《我走過的台灣路》 1-6 學習台語(中)











江蓋世著《我走過的台灣路》 



1-6
學習台語(中)



 




 



  有一天,我自己一個人,跑去台北市長老教會的雙連教會聽演講。長老教會總會總幹事高俊明牧師,在美麗島事件中,他藏匿了國民黨欽命要犯施明德,而被捕入獄,過了幾年,他出獄了,雙連教會為他舉辦這場釋放感恩禮拜。



 



  當晚,雙連教會樓上樓下,擠滿了人群,我坐在樓上,懷著很虔敬的心情,看著講台上的高俊明牧師。他原可以避免這場牢獄之災,他也可以避免妻離子散,但為了救施明德,個人的安危,卻置諸腦後,這種宗教家的情操,讓我對他肅然起敬。



 



  聽完了他的演講,我深受感動,也暗地讚嘆:


  「太美啊,太美啊!伊的台語,實在足優雅!……平平是台灣人,為啥米伊會當講彼呢美,我講的卻彼呢無輪轉!……希望有一工,我會當像伊仝款,發表優美的台語演講!……」



 



  我決定要練好台語。當我的朋友,參加托福補習班,聽ICRT,我卻每天帶著隨身聽,聽自己錄下的台語廣播劇,如吳樂天「廖添丁」、或俊明等廣播名嘴的歷史講古。聽這些台語廣播劇,就練台語而言,是有幫助,可是廣播劇本身,不是打打殺殺,就是充滿怪力亂神,再加上講沒幾分鐘,就來個「人蔘大補丸」、「強精固腎丸」等藥物廣告,誇大不實的藥效,疲勞轟炸的廣告術語,聽久了,也挺厭煩的。



 



  有一天,我跟許榮淑的小兒子張容彰聊起,說我想練台語演講,他眼睛一亮,跟我說道:「江叔叔,我爸爸留下一些台語演講錄音帶,你可以拿來聽聽!」



 



  那時,他爸爸張俊宏人還在軍法監獄裡,我們的台灣潮流雜誌社,就在他和平東路的住宅內辦公。張容彰翻出了他爸爸留下的錄音帶,大都是美麗島時代,那些黨外人士的政見演講帶,有康寧祥、康水木、張俊宏……等人。



 



看到這些台語演講帶,我如獲至寶,因此,每次雜誌編完了,也不急著馬上回家,就窩在張容彰的房間裡,一遍又一遍的反覆聽那些錄音帶,我把這個當做一大樂趣。當時,在三台的台語節目裡,是可以學點台語,但中午時段,常常只有半個鐘頭的台語笑鬧劇,晚上,每一台也只能有半個鐘頭的歌仔戲,或台語的鄉土劇,從這些節目,所學的台語辭彙,要運用到政治上,並不夠用,因此,我把所能聽到的台語政見錄音帶,當做很重要的學習寶庫,經常反覆的聽,反覆的對嘴練習,好像在學習外國語言一樣。



 



  我這樣牙牙「學台語」,進步了多少,除非別人指正,自己也不太清楚,因此,我在家裡,弄了兩部錄音機,當做道具。首先,我用第一部錄音機,放康寧祥的演講錄音帶,然後戴上耳機,再找一面鏡子,放在桌前。



 



錄音帶裡的康寧祥,用那粗獷吵啞的聲音,呼籲人民支持黨外運動,他講一句,我就跟著唸一句,遇到一些我並不常用的詞彙,如「通貨膨脹」、「低下階層的心聲」……等等,我就倒帶,再重新唸一次。



 



另一方面,桌上也擺了另外一台的迷你錄音機,把我的對嘴式「鸚鵡演講」錄了下來。不只這樣,前頭擺著一面鏡子,我可以一邊講一邊觀察自己的嘴型,碰到我特別不輪轉的詞句,我愈注意聽錄音帶。唸了十幾二十幾分鐘,我再把迷你型錄音機拿來倒帶,接著,聽聽看吧,自己的台語進步了多少!



 



  我媽媽有時候會問:「蓋世,你佇內面做啥米代誌?房間門關密密,匿佇內面唸啥米咧?」


  原來是我在裡頭,悶了太久,又不斷唸唸有詞,我媽媽搞不懂我在玩什麼花樣。



 



  「嘸啦!我是在學台語演講!」我笑笑的答道。


  兩台錄音機,一面鏡子,聯合在一塊,這也不是什麼大發明,我卻感到非常的得意,我能夠在自己的家裡,用這樣簡易的設備,來糾正我的台語發音,來鍛鍊自己的台語演講,這真是生活的一大樂趣。



 



(未完待續)

 


2006年11月8日 星期三

邱斐顯短篇小說創作《素月的淚珠》-7 選戰尾聲(下)

文/邱斐顯



A3602<戰場>彩墨宣紙/江蓋世書道作品(2013



七、選戰尾聲(下)


她看著陳振聲,覺得他好像還有話要說,卻又就此打住了。素月很明顯地感受到他的關心,她因此而感動。她回想起上一次助選時,正傑和她都各忙各的,正傑把所有的心力都花在助選事務上,根本無暇來關心家人的感受和自己的健康,更不用說會體貼素月了。她記起以前她曾經規勸過正傑忽略家人的缺點,沒想到此刻居然都應驗到自己的身上。


「妳沒忘記吧?去年有一位候選人努力打拼地經營選舉,好不容易當選了,沒多久他卻因病去世了。妳說,健康重要?還是選舉重要?」陳振聲善意的關懷讓素月啞口無言。


離選舉日不到七十六小時了,碰巧這幾天來的天氣很不穩定,總部裡很多人都得了流行性感冒,由於大家都不敢放鬆,很少人因此而缺席,結果是總部裡咳嗽聲頻仍不斷,感冒的人愈來愈多。總部裡大家正在傳著一個笑話:「這一定又是國民黨搞的,他們怕輸不起,乾脆在空氣中施放病毒,讓我們都生病,削弱我們的抵抗力。」這種笑話很「阿Q」, 不過,在競選壓力不小的工作環境中,多多少少還是有紓解壓力的作用。


到了選舉前一天,整個選舉活動的氣氛彷彿達到高潮一般,街道上人車鼎沸,宣傳車一輛接一輛地排列著,有的已經在播放音樂,有的正準備播放錄音帶墾請賜票。遊街拉票的活動就要進行了,卻見黃總幹事在一旁焦急地等候著。原來候選人還沒有到。要當一個候選人還真不簡單,沒有足夠的體力的話,要撐過一場選舉也很不容易。等了好一會兒,候選人終於拖著一臉的倦容和一付沙啞的聲音,姍姍來遲地及時出現在黃總幹事的面前。素月真是替他可憐。


半個小時不到,競選總部的夥伴們幾乎都跟去遊街了,只剩下素月和幾個歐巴桑留守在總部。歐巴桑們難抑她們對素月和陳振聲的好奇之心,正私下吱吱喳喳地談論著。其中有人打算開口問她的時候,離素月最近的電話卻在此時響起。


「素月,我打了好幾通電話都很難找妳。」是陳振聲打來的,口氣很急。


「怎麼了?」


「志遠打電話找妳找不到,只好找我。他說,志祥肚子痛得很厲害,先送學校急診室,好像很嚴重,校方又把他送往醫院去了。」


「什麼醫院?」素月一聽,心裡很擔心。


「妳等我,我馬上過去接妳。」


他們兩個人趕到醫院後,醫生說小孩子因為吃了不新鮮的食物,而導致食物中毒。看著志祥臂上吊著點滴,素月內心自責不已。她很久沒有好好煮一頓飯給小孩吃了。自從忙選舉,她就很少有時間在家裡吃晚飯,不是買便當,就是讓小孩自己到外面吃。她記起幾天前陳振聲給她的勸告,心裡很懊悔沒有多花一些時間照顧自己的子女。


志祥還需要留在醫院多休息兩個鐘頭。素月已經打算不回競選總部去了。她掛一個電話到總部告訴留守的歐巴桑們。這時候,大家都還在忙著最後一天的助選活動,沒有人能體會她一個做母親的心情。


和陳振聲走出志祥的病房後,陳振聲安慰她說:「志祥的情況雖然有點嚴重,但幸好發現得早,運氣還算不錯。反正明天是投票日,小孩放假,志祥正好可以多休息。」


「謝謝你這些天來幫我照顧小孩。助選的事已經告一段落了,現在起,我要好好陪陪小孩了。」


「那麼,我還能陪陪妳的小孩嗎?」


「怎麼那麼說呢?」


「妳不反對囉?」陳振聲希望得到她肯定的答案。


「我怎麼會反對?」


「這樣好不好,後天是禮拜天,我們帶小孩去關仔嶺玩一玩吧?」


素月想起他們第一次約會就在關仔嶺,不知陳振聲的心裡在想什麼,她不願再多猜想,就讓它順其自然吧!她點點頭,卻聽見陳振聲神情愉快地哼著一首她很熟悉的旋律——很久以前他常常唱給她聽的「關仔嶺之戀」。



(全文結束)



(原載於《自立晚報》自立副刊,19931111110日。)



邱斐顯,《想為台灣做一件事》作者。






2006年11月7日 星期二

江蓋世著《我走過的台灣路》1-6 學習台語(上)









江蓋世著《我走過的台灣路》

1-6 學習台語(上)



 



   



 



  有人說,「當兵一隻蟲,退伍一條龍」,我雖然沒有猛龍過江的得意,卻有得到解放的快感,畢竟,離開了軍中的封閉社會,我可以暢懷高歌,不必擔心,唱錯了歌譜,遭來上面的批判。



 



  一九八四年八月二十七日,也就是退伍後第四天,我馬上就去許榮淑立委的《台灣潮流》雜誌社報到。許榮淑曾創辦《深耕雜誌》,集合了當時的黨外青年才俊,如邱義仁、林濁水、林正杰、林世煜……等人,形成了黨外運動強而有力的言論機關。



 



後來,為了一些因素,深耕解散了,邱義仁等人另創新潮流雜誌社,而林正杰則另組前進雜誌社。許榮淑在深耕解散了之後,她邀請了于良麒擔任總編輯,把雜誌名稱改為「台灣潮流」,再重新出發,我就是在那段雜誌社重整時期,加入黨外雜誌的陣營,成為黨外運動的新兵。



 



  我從來沒有讀過什麼新聞採訪的理論專書,可是,我一進去上班,就得背著相機,拿著錄音機,開始幹起採訪記者。我喜歡不恥下問,不懂的,我就找人問,採訪工作,還難不倒我,可是語言方面,卻碰到了難題。



 



  我是桃園大溪人,從小就講台灣話。我六歲的時候,全家搬來台北,七歲上小學,就讀於當時頗具盛名的西門國小。那所國小,嚴格的貫徹國語政策,同學若在學校,不小心講出了台灣話,老師會罵「不可講方言」。我幼小的心靈裡,國語是正統的,是官方的,是上流的,而我的母語,竟成了方言,不入大雅之堂的,是該被處罰的。



 



就這樣,我從西門國小,到延平初中、建國高中、台灣大學,全部的求學過程中,我都一直使用「國語」,除了日常生活,跟家人講話聊天之外,我不常說台灣話,我甚至害怕讓別人聽了我講話之後,指出我講的是「台灣國語」,我會感到很不好意思,我這麼拚命的練習,聽相聲,學京片子,到頭來,還是被人家聽出我的台灣口音!



 



  我對於黨外運動,並不陌生,因為人在軍中時,每個禮拜固定出刊的黨外雜誌,我都不會放過,黨外運動裡的政治明星人物,雖然沒有正式接觸過,但他們長相,他們的政治主張,我都略知一二。



 



  九月十二日,我去訪問黨外編聯會新任會長邱義仁,請他談黨外運動的組織與動員。那時,我暗地詫異:「奇怪,政治學上的一些專門術語,為什麼他能用台灣話表達,而且講得那麼流利?」



 



接著,我陸陸續續採訪很多黨外人士,我發現他們溝通的主要語言,就是台語,不管是政治學或經濟學,一些專有名詞,台語照樣表達的出來,而我呢,拿起報紙的政治新聞,用台語唸,一路踉踉蹌蹌,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不但舌頭吃螺絲釘,偶而腦袋出現一片空白,只得張口結舌,或再回過頭用北京話唸出來。



 



  當時的黨外運動,是國民黨極力打壓的本土反對運動,因此黨外人士被迫害情結很重,深怕圈子裡面,有國民黨派來臥底的「爪爬仔」。因此,黨外陣營一有新進人員加入,除非是有資深的黨外人士引介,否則總會引來一陣的懷疑,「他是誰?那裡人?以前在幹什麼?……」



 



  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變,台灣籍的菁英,慘遭國民黨屠殺,而播下了省籍仇恨的種子,那種仇恨的情緒,一直延續到一九八○年代。



 



  黨外陣營雖然不強調「血統純正」,但不可否認的,除了費希平、林正杰等人,其餘的黨外領導階級,清一色都是本省人。像我跑到中南部,與當地的黨外人士聊天時,他們的談話裡,常常把外省人稱做「鴨山仔」、「呷餿仔」、「咬柑仔」、「外省豬」等。



 



如果有外省第二代,認同黨外政治改革的理念,想要投身黨外運動,常常私下會遭來他人的質疑:「彼個鴨山仔敢無問題嗎?看伊少寡怪怪咧?……」



 



  我的父母都是桃園大溪人,講起來,我應是「血統純正」的台灣人,但我那外省腔調的台語,給我帶來一點困擾,剛開始跟黨外人士認識,常會碰到這樣的問題:「阿你家是叼位人?……啥米?你也是台灣人!汰也歸嘴番仔腔帶彼倪重咧?……」



 



  剛開始,我會費力的解釋:「我是正港台灣人啊!只是,六歲以後就搬來台北,從小到大,在學校裡都講國語,所以……唉,歹勢啦!我以後會打拚,好好的去學!」



 



  過了一陣子,人家問我同樣的問題,我也懶得去解釋這麼多,畢竟,這不是我個人的問題,而是國民黨三十年來的國語政策,配合強而有力的廣電媒體,獨尊北京話為國語,而壓迫台語、客語、原住民語等其他族群的母語。像我的朋友,中南部上來的,在校的時候也都是用台語交談,所以長大出了社會,講台語是件輕鬆的事,但對我們這些在台北長大的小孩,卻沒有那麼幸運,從小的教育,告訴我們方言是不好的,講方言的人,好像電視粗俗劇裡頭,阿匹婆、阿西、素珠、脫線……等電視演員,笑鬧劇中所扮演的中下階級人物。



 



(未完待續)

 


2006年11月6日 星期一

邱斐顯短篇小說創作《素月的淚珠》-7 選戰尾聲(上)

文/邱斐顯



A3601<戰場>彩墨宣紙/江蓋世書道作品(2013



七、選戰尾聲(上)


自從進入選戰的倒數第十天起,競選總部的夥伴們就好像進入備戰狀態一般。這就是所謂的選舉活動期間。候選人及助選人員特別希望利用這十天的時間好好地衝刺一番。


白天,競選總部裡門庭若市,人潮川流不息,車隊遊行的活動一波接著一波,鞭炮聲隆隆不絕於耳。競爭對手的車隊經過總部時,有的有禮問好,有的無禮叫罵。在街上一眼望去,到處可見黨旗和寫著候選人名字的旗幟,在馬路中間的分隔島上飄著;候選人的宣傳海報則在路旁的牆壁上、樹上張貼著。


下午,一些工作人員便忙著摺疊由文宣小組所設計、印製的傳單。義工們每次陪著候選人出門去挨家挨戶拜訪時,就攜帶許多文宣品去沿途散發;此外,政見發表會也是他們散發傳單的好時機。目前堆放在競選總部的文宣品還有兩、三千份。下午四點左右,又有一批新的傳單運到,總數約有三萬份。於是大家又手忙腳亂地重覆著摺疊傳單的機械性動作。


素月正在數錢,是要付給印刷廠的傳單印刷費。有位來幫忙的中年婦人看到這情形,嘆了一口氣說:「錢,錢,錢,這些傳單都是用錢換來的。但是這些傳單能換來幾票,那可就難說了。」


另外一位更年長的老先生則接著她的話說:「妳才知道!現在是資訊社會的時代。這些傳單只不過提供人民更多選擇的資訊而已!最後還是得由人民自己決定要投票給誰才可以。這才是民主政治的方式。妳想想看,那個賊仔國民黨,老是叫一些有錢有勢的『金牛』、『鑽石牛』來參選,嘴巴講得很好聽,電視廣告也做得很好看,說什麼『我們不賄選』﹑『我們不買票』,根本就是騙人的,根本就是黑白講講的白賊話。那些候選人都是找里長去送紅包。三百、五百、一千、兩千,送到阿公阿婆的手上,那些收了錢的阿公阿婆,哪個人敢不投票給他們呢?唉!台灣人就是這麼好騙、好欺負。有這種歪哥的執政黨,老是要靠買票、做票的手段來贏得選舉,台灣能有什麼民主政治﹖」


那位中年婦人回答他說:「阿伯,就是因為我們都不希望國民黨老是不下台,所以我們才要來幫民進黨啊!」


素月聽著他們的對話,臉上浮起淺淺的笑容,這些長輩的見識比起電視上那些昧著良心、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國民黨打手學者強太多了。


「記得回家去告訴家裡的老人家,以及左右鄰居們,可別被錢收買了。」老先生才剛說完,似乎又想到什麼,眼光投到素月身上,說:「太太,尤其是妳,回去叫妳的公公婆婆別投票給那些買票的候選人吧!否則可真枉費妳和妳先生兩個人這麼熱心地幫民進黨助選。」


聽到老先生這麼一說,素月尷尬地搖搖頭說:「我也不希望如此,可是我也沒辦法,我和他們老人家實在溝通不來。」


「以後有機會的話,帶他們來競選總部,或是到服務處走一走。妳一個人改變不了他們的觀念,我們一群人總可以慢慢改變他們。否則,我們這麼用心地支持民進黨,卻連自己最親近的親人都無法被我們所影響,豈不是太失敗了﹖」老先生的話的確有道理,素月覺得很慚愧,這方面她是沒有努力過。


晚上,競選總部裡的十線電話,直到午夜十二點幾乎沒停過,有的用電話聯絡事情,有的用電話忙著拉票。而十二點過後,還有許多瑣瑣碎碎的雜事待收拾或待檢討,大家每天幾乎都熬夜到凌晨兩、三點。素月也不例外。在這些忙碌的日子裡,幸好有陳振聲陪著她,一方面讓她沒有交通不便的煩惱,另一方面他也給她很多精神上的支持。甚至當他在競選總部幫不上忙時,他就先回她家去陪陪她的小孩。


素月認真地向陳振聲道謝過幾次,都被他嘻嘻哈哈地打發過去,反倒是有一次,他提醒她別忽略了自己的健康,以及和家人相聚的時間。


「妳這樣天天熬夜,身體怎麼受得了?」


「別人不也都是這樣嗎?」


「妳別逞強,弄壞了身體划不來!妳很久沒和小孩好好吃一頓飯了,妳知道嗎?雖然我們大家都很支持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是我們都不希望妳累過頭了。妳很幸運,妳的小孩都很懂事。可是,大家都很心疼妳,擔心妳累壞了。妳可知道?」




(未完待續)



(原載於《自立晚報》自立副刊,19931111110日。)



邱斐顯,《想為台灣做一件事》作者。






2006年11月2日 星期四

江蓋世著《我走過的台灣路》 1-5 忠愛莊(下)







江蓋世著《我走過的台灣路》 



1-5 
忠愛莊(下)

 




 




 



  接下來,後面幾位參賽者繼續上場,他們講什麼,我根本沒注意聽,整個人坐在那裡,回憶我剛才究竟講了什麼話……,我好似神魂暫時離身的稻草人……。




  「……剛才江蓋世少尉,所講的話,非常不應該!怎麼可以連名帶姓,直接稱呼先總統將公呢?------」不知道什麼時候,一位大隊的輔導長,已經站上講台,開始對我點名批判了!



 



這時,我趕快抬起頭來,仔細聽他的批判:


  「這個江少尉,未免太有想像力了,居然能編一個劇本,簡直像電視連續劇一般!……」



 



  那位大隊輔導長講完,接著,其他大隊長官也連番上陣,將我痛罵一頓。我那時一下子還搞不清楚,倒底講錯了什麼話?只好靜下心來聽聽。人跌到了谷底,再壞也不過如此了,反倒心平氣和。



 



我就是這樣,他們對我批判,我就當做是一首又一首的風雨交響曲,一邊欣賞,一邊觀看他們在罵人時的表情,我轉過頭,看看胡人傑一眼,他也向我拋個眼色,聳一下肩,擠出一個苦笑。好了,罵夠了,這齣戲總得有個結局吧!經過


評審委員核算成績,最後,宣佈了結果:「×××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以上唸到名字的,請上台接受頒獎!------



 



  那我呢?這還用說嗎,我得了最後一名,胡人傑好像得了倒數第二名。




  演講比賽完畢之後,我碰到了胡人傑與趙肇迪,我們笑成一團。這是個什麼時代?是封建帝王時代嗎?直接講「蔣介石」三個字,就要被罵個狗血噴頭,抱個最後一名回家!我講自己的故事,頂多是一個幽默而已,我不想讓台下的聽眾,被周公牽去神遊太虛,所以加點料,熱絡熱絡一下場子,如此而已,難道一個人的偉大,一定要全國的人民都稱呼他為「先總統 蔣公」,這樣才得到肯定嗎?美國人民喜歡艾森豪總統,有的人就直接稱呼他為「艾克」、或者「我愛艾克」,這樣的稱謂,又有什麼不敬呢?



 



  一場演講事件,不但沒有把我整垮,反而讓我成了忠愛莊的名人,走在營區裡,反而有更多的人,樂於跟我打招呼,而每次,我們穿著便服休假歸營時,大都要拿出識別證,守衛才肯放行,可是,經過了這個事件之後,忠愛莊的士兵,一看到我,就會主動叫「長官」,出入大門方便多了。



 



  成名有成名的好處,偶而也會帶來一點不便。一九八四年八月十九日,凌晨時分,忠愛莊實施突襲檢查,由總隊派一組人馬,到各中隊實施夜間突檢,看看士官兵有什麼不法的東西藏在營區內。



 



  「蓋世,快醒來!他們在翻東西了!」一位室友,把我搖醒,向我警告道。




  我睡眼惺忪,本不想理會,但爬起來走到窗邊,由寢室望教室看過去,哇,隱隱約約,看到有人在翻我的抽屜,一翻就翻了五分鐘,這我可火大了!這是那門子的突檢?照理說,也應該隨意的抽檢,怎麼可以勞師動眾,假借突檢之名,卻擺明要對付我,要是讓他們搜到什麼不法刊物,那麼,要對付我,就更名正言順了。



 



  沒錯,那個時代,已經有不少黨外刊物出現,雖然屢遭警總查禁扣押,還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我很喜歡看黨外雜誌,但人在當兵,月薪才三千七,又要拿一點回家給我媽,物質生活我能省則省,所以黨外雜誌,我雖然愛看,卻老喜歡利用休假的時候,跑到中壢火車站前的書店或台北街頭的書店,站在那裡,一本一本的看的過癮,有時一站,就是一兩個鐘頭,腳有點酸,心裡卻樂得很,不花半毛錢,看遍了黨外雜誌,這是我當時一大的娛樂。



 



  「搜吧,隨你們搜得痛快吧!你們找不到半點把柄的!」我一邊咕噥,一邊自我安慰道。半夜被吵醒,好累,看到他們亂翻我的東西,好氣,接下來,就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成眠,只好再爬起來,沖杯牛奶喝喝吧。一杯溫熱的牛奶,由口慢慢流入胃裡,溫熱的感覺,鬆弛了我的神經,慢慢的,睡意再度來臨,我就一覺到天明了……。



2006年11月1日 星期三

邱斐顯短篇小說創作《素月的淚珠》-6 流言紛擾

文/邱斐顯
  



 A3101<哭> 彩墨宣紙/江蓋世書道作品(2013



六、流言紛擾


陳振聲常常到競選總部來,有時陪著素月聊聊,有時幫她做些雜事,搬搬別人捐贈來一箱箱的食品,接接電話,或者和前來總部聚會的老先生聊聊政治。從來沒有真正接觸過助選活動的他,顯得幹勁十足。總部裡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陳振聲是一個食品工廠的廠長,卻是經常在下班之餘,把整個晚上的時間都耗在競選總部。大家察顏觀色,慢慢發現他總是盡是陪在素月的身旁。


競選總部中,有些人對素月的先生周正傑印象很不錯,看見素月和陳振聲經常出雙入對,總是覺得素月背叛了她過世不久的先生。於是開始有些流言在競選總部傳了開來,說素月的先生過世還不算太久,素月就已經開始和別的男人交往了,而且又是有錢、有地位,但是離過婚的人,甚至連街坊鄰居都在談論素月的事。


有一次,素月到巷子口的雜貨店買些東西,老闆娘卻不像往常那樣對她和顏悅色,而是帶著告誡性的口吻對她說:「素月,妳先生才過世不久,妳不應該和別的男人走得這麼近!好幾次我看妳都半夜才回來,而且是那個男人送妳回來的。」


流言傳來傳去,總是在素月的耳邊轉個不停。甚至同事中開始有人動不動就給她臉色看;或者當她在工作時,有人就擺出一付很不以然的表情盯著她;有時候,因為工作上的需要,她請同事幫忙,卻是沒有人願意伸出援手來幫她。她漸漸覺得壓力很大,於是她試著暗示陳振聲不要常常來競選總部,可是看他對選舉的活動才開始熱衷起來,又不忍心澆他冷水,因此只好自己承受這些精神負擔。


有一天郁慧打電話給她時,她終於忍不住地發洩出來。「素月,真抱歉,我想幫妳,沒想到卻幫倒忙,給妳惹了一大堆麻煩。我建議妳和黃總幹事談一談,休息一陣子吧!」


要休息嗎?能休息嗎?現在離選舉日可是不到兩個禮拜而已了。她能任性地把總務的工作丟在一旁嗎?掛上郁慧的電話後,不到半小時,黃總幹事的電話也來了。


太太,妳的困擾,郁慧都告訴我了。人生本無常,妳哪裡會事先知道妳竟然會在這種情形下,遇見了多年不見的舊識。先生是一個很熱心的支持者,自從我們認識他以後,他幫我們募了很多錢,尤其主動鼓勵不少他的朋友們,幫我們的候選人拉了很多票。應該說,他是我們開拓票源的大功臣。」黃總幹事看她都悶不吭聲,又接著問:「妳被那些閒言閒語給困擾住了﹖」


「的確是這樣。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我想我把工作交出來吧。」


「何必呢?妳試著把這些閒言閒語當耳邊風吧!為了這些小事,弄壞了和陳先生的友誼,划不來!不是因為我們貪圖這些票源,而是我覺得先生似乎很照顧妳。太太,恕我坦白地問,妳喜歡被他照顧嗎?」


素月一時之間答不上來。很顯然,陳振聲對她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對於這個初戀情人,再度重逢的時候,她並不是真的有什麼舊情綿綿的心情悸動,只是覺得有個知心的朋友陪在身邊很溫暖。


自從正傑過世後,她的情緒一直都不太穩定,最近因為陳振聲常常來陪她,她的情緒才比較平靜下來。沒想到,這些流言又再度使她的情緒翻騰不已。


太太,離選舉日不到十二天了,現在正是最重要的關鍵時刻,我真的非常需要妳和我合作。妳想想看,我到哪裡去找妳這樣能力強而且又和我有默契的好夥伴?何況我是真的替妳想過,假如妳和陳先生有進一步的發展,我會祝福妳的。人生的路還很長,有人相伴是件很幸福的事。選舉的事都是短暫的,選舉一過,這些人也都散了,誰還記得這些流言?」


為選舉抬轎多次的黃總幹事,告訴了素月他的經驗之談。「哪一次選舉不是吵吵鬧鬧?哪一次選舉不是流言一大堆,黑函滿天飛?選舉過後不出一個禮拜,這些事就會被淡忘光了。」


接受了黃總幹事的建議,素月看開了,決心把這些流言困擾當成過眼雲煙。因此,她又打起精神來投入工作,學著不受別人的一舉一動影響自己的心情。正當她努力了一個多禮拜,她的婆婆,正傑的母親,卻又上門來談她子女扶養權的問題。


「媽,小孩是我生的,我要自己養他們。我會讓他們常回去看您,但我不希望您帶走他們。」


「聽說妳現在和別的男人交往。我不管妳要怎樣,就算妳想改嫁,那也是妳的事,和我們周家無關。但是妳得把小孩留下來。」


「我根本沒想過改嫁的事,我會照顧我的小孩,您放心。」


「可是,那位陳先生……」


「他是我的朋友,跟小孩子處得很好,志玲、志祥,和志遠也都把他當朋友一樣看待。」


素月的婆婆終於不再堅持要小孩子的扶養權,但是,她對素月花很多時間在選舉事務上仍然不甚諒解,她走出素月的家時,說了一句很感慨的話,「助選的事真的有那麼重要嗎?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妳和正傑都那麼熱衷助選?結果呢?正傑連命都沒了。」說到正傑,素月的婆婆眼眶中溢出淚來。




(未完待續)



(原載於《自立晚報》自立副刊,19931111110日。)



邱斐顯,《想為台灣做一件事》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