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蓋世著《我走過的台灣路》第五章 迴盪 5-2月琴走唱(下)
往後多年,我想起這次「命運拜訪」,一個白鬍子老公公,為了保護我們的安全,他竟雙膝跪地,兩手合十,向鎮暴警察哀求,這一幕,我永遠難以忘懷……。
我們決定 九月四日 開始第二波的環島「命運之旅」,因此,龍山寺的走唱活動結束後,到九月初,還有半個多月的時間,我就利用那段時間,積極的招兵買馬,尋求義工,另一方面,我還是繼續去學月琴,希望臨時的惡補,能讓我抱著吉他走全島,至少也可以撥弄個兩、三聲,唱出台灣人的心聲。
在那段期間,蔣經國已體弱多病,他講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話,他這句話,雖遲到了將近四十年,但台灣的報紙,依然擺在頭條,蔣經國他說道:「我已是台灣人。」
長久以來,蔣介石一直把台灣當成反攻的跳板,而後礙於國際現實,才不得不暫居台灣,而後蔣經國當權,雖然也大力推動建設,但整個政治權力,都掌控在外省籍的領導階層手中,因此,在反對運動人士的眼中,國民黨政權,一直是個外來的政權。蔣經國晚年,迫於國際的民主浪潮,與國內的反對運動興起,他不得不開始開放改革。 一九八七年七月十五日 ,他宣佈台灣解嚴,接著,他又宣稱「我已是台灣人」。
對於他這項聲明,雖然來得太晚,我還是表示歡迎,畢竟,他踏出認同台灣的一小步,可是,在他認同台灣的同時,卻又透過「萬年國會」,通過「國安法」,剝奪了台灣人民「主張台灣獨立的自由」。這根本是矛盾的,也是對台灣人民的欺騙,因此,我跟兄弟們討論,我們決定, 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三日 ,要進行一項「命運拜訪」的活動,我們打算在台北士林夜市附近的「慈誠宮」,再追加一場「命運走唱」,然後,率領民眾,遊行到士林總統官邸。
有個朋友,他為我擔心,而說道:「恁去龍山寺,伊們會使意思意思,甲你擋一咧,但是,你欲衝去士林官邸,伊們一定毋放你煞,會甲你掠去,按呢,甘有妥當否?」
「毋會啦,免煩惱彼濟,伊們嘸敢掠我啦,若欲掠,早就愛掠去啊。」我只好笑著答道。
當時,我不但不怕,反而覺得,同樣是挑戰,就要挑戰最高層峰,除非,蔣經國願意放棄那項剝奪人民思想自由的緊箍咒,否則,我就要向他挑戰,戳破「我已是台灣人」的謊言。
八月二十三日 下午,我得知一項消息,警方知道我們要「命運拜訪」蔣經國,竟然下令,要求士林慈誠宮夜市的攤販們,統統休市一晚。我的民進黨朋友尤清圳,他是士林在地人,曾當過謝長廷服務處主任,他非常熱心,就主動跟慈誠宮的住持接洽,希望能讓我們使用慈誠宮的廣場,來舉辦走唱的活動,可是,慈誠宮的有關人士,感受到相當大的壓力,他們無法協助我們。在這種狀況之下,我們幾個人,依然帶著布條、油燈、月琴、菜籃車的音響,於晚上七點,準時抵達士林慈誠宮,我們就在階梯上坐了下來。
沒多久,士林警分局的人,進來要求我們不得遊行,否則,將依法辦理。我還是一樣的老話,「要抓隨你」,我依然堅持非暴力的原則。
慈誠宮附近的商家,紛紛拉下鐵門,停止營業,所有的攤販,也被迫休市一天,警方更一不做,二不休,把慈誠宮統統圍了起來,只准人出去,不准人進來,來孤立我們。雖然,他們還沒封鎖之前,廣場內已有近百名民眾進來,但時間愈來愈晚,慈誠宮廣場的氣氛,愈來愈緊張,原本要支持我們的民眾,也不得紛紛離去,等到我們命運走唱結束,大約八點左右,準備出發遊行時,廣場內已剩下不到五十多名,而警方卻出動鎮暴警察,右手持長警棍,左手拿盾牌,擺出肅殺的鎮暴隊形。
「前進或後退?」其實,除非我們也拿起棍棒,跟他們對幹,否則,我們別無出路,他們層層封鎖,我們如同重兵壓境下的一小支隊伍,我們沒有任何武器,只有一支麥克風。還好,在警方的封鎖線之外,仍有許多,徹夜圍觀的民眾,他們不時隔著警方人牆,為我們歡呼打氣。
八點三十分,我們準備遊行,這時,有一位本省籍的老人,大約七、八十歲,他滿頭白髮,一撮白鬍鬚,他跟我說,他是二二八事件的目擊者,歷經國民黨屠殺台灣人民的事件,今晚,他看到那些台灣子弟,充當國民黨政權的鎮暴警察,他看了很傷心,說著說著,他就去拿放在地上的那盞油燈。那位老人手提著油燈,走到我的面前,對我說道:「我是二二八死無去的老人,今仔晚,我願意行在頭前,做恁的前鋒,欲打乎伊們先打……。」
「這……」我本想阻擋他這麼做,不過,他眼裡閃爍堅毅的眸光,一說完話,自己就走到最前面,想拉也拉不回來,考慮到這位老人堅持,我也真的愣在那裡,最後,我還是決定下令出發,畢竟,那些警察也是人,我相信他們絕對不敢,對那麼大年紀的老人動粗吧。
「現在,咱開始遊行!」我話一說完,遠遠的民眾,立刻歡呼鼓掌,而擋在慈誠宮廣場大門口的鎮暴警察,也立即緊張起來,形成更緊密的人牆,雙方對峙,有一觸即發之勢,突然,那位老人,油燈擺在地上,雙膝一落地,兩手掌合十,用接近淒厲的聲音,哀求那些鎮暴警察,千萬不要對我們動武。
一時間,現場的人都凍在那裡,大家都不敢動!我們不敢往前擠,深怕壓到那位老人,鎮暴警察也僵在那裡,不敢往前衝,害怕萬一有個什麼閃失,那位老人脆弱的身體,可能挨不了一陣肢體的巨大衝突。
老人就跪在地上,一直哀求他們,「恁乎我拜託啦,恁乎我拜託啦!……」
那老人說些什麼話,我已聽不清楚,只覺得我的眼角濕潤,鼻峽酸楚……。
過了幾分鐘,有熱心的人士,硬是把那位老人攙扶起來,硬拖到旁邊安全的地方去,眼看雙方勢力懸殊,又是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任何的衝突,都很難維持住我所堅持的「非暴力」原則,因此,我們只好就地靜坐,雙方僵在那裡,不斷的唱歌、演講,等到台北縣的民進黨人士,在蕭貫譽的率領之下,一輛戰車趕到,已經快要到半夜了,最後,警方再度跟我們談判,為了居民的安寧,雙方各讓一步,警方答應,十一點五十分,撤掉鎮暴警察的封鎖圈,而我們就在午夜十二點正,宣佈結束今晚的「命運拜訪」。
第二天,我買了幾份報紙,結果,所有的報紙,全面封鎖,沒有刊出半個字,讓我頗為失望,我們的心聲,一再的受到媒體的漠視。雖然,前一天晚上,有許多記者親臨採訪。
往後多年,我想起這次「命運拜訪」,一個白鬍子老公公,為了保護我們的安全,他竟雙膝跪地,兩手合十,向鎮暴警察哀求,這一幕,我永遠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