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斐顯
長庚醫院精神科主任劉嘉逸 醫師。照片提供/劉嘉逸。
本文刊載於2009年11月《人本教育札記》。
二○○八年,長庚醫院精神科主任劉嘉逸 醫師,獲頒長庚大學優良教師教學獎。他在得獎心得說道:「我們仍關心社會,關心醫療,關心教育。然而,面對七零八落的教改,苟延殘喘的健保,民怨四起的醫院評鑑,以及富裕貪婪、價值體系逐一崩解的台灣社會,卻無助地發現,自己僅是時代巨輪中的小鐵屑,年輕時的豪情壯志,也已成『狗熊無力可回天』的笑談。能做的,也是最後的寄託,似乎僅剩『教育』了。感謝從幼稚園到現在,所有教導我的師長,以及在教育上,共同踏實地努力的朋友們。願教育讓我們的下一代更好,天祐台灣。」
劉嘉逸,從小喜歡畫畫、喜歡寫作;醫學院畢業後,全心投入精神醫學與教學工作。然而,即使行醫二十多年,他還是這麼認為:「如果我沒當醫生,大概會畫畫、寫文章,四處流浪吧!」
幼稚園時,學用台語祈禱
如果你有機會坐下來和劉嘉逸 醫師對談,你會發現,他有著一張和藹可親的臉龐,鼻樑上掛著一副圓框眼鏡,嘴角總是微微上揚。他是一個很有耐心的醫師,一個很有耐心的「精神科醫師」。他開口說台語時,可以讓人感覺到台語的優美;而談起他的精神醫學專業,卻又不會令人覺得他的專業高深莫測。
劉嘉逸,一九五八年出生於南投縣魚池鄉。幼年時,就讀基督教長老教會所辦的「長愛幼稚園」,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幼稚園的老師教導學生,用「台語」來祈禱,「我記得老師雖然用台語教我們,但他不是教我們說『上帝』,而是說『天父』。」
小學時期,劉嘉逸就讀南投國小。對於當年的小學老師們,他一直感念在心。小學一、二年級的級任 老師是本省籍的簡惠蓮 老師;三、四年級是外省籍的陳芝芃 老師;五、六年級是本省籍的賴煥昌 老師。「那 時候的 老師,不論是源自日治時期的本省籍教師,或來自中國大陸的教師,都非常注重生活教育。」劉嘉逸回憶道,「賴煥昌 老師是我們學校的棒球教練。除了教書,他還教我們打棒球。我甚至因此加入棒球校隊。」小學時期,除了喜歡運動、打棒球之外,劉嘉逸也喜歡文學與創作。他寫稿、投稿,常有作品發表。
劉嘉逸出身書香世家。他的祖父從南投北上求學,讀到台北師範學校之後,回到魚池教書。他的父親也從南投到台北求學,高中時讀的是建國中學,大學時則是讀「行政專校」(即國立中興大學前身)。父親讀大學的年代,「行政專校」是僅次於台灣大學的第二個好學校,學校設立旨在培養公務人員。
父親雖是公務員,但是對子女的教育非常重視。劉嘉逸小學畢業後,先後參加了台中、嘉義、台北等地的私立初中聯招。他的成績優秀,同時考上了台中的衛道中學以及台北的再興中學。父親為了訓練他獨立,於是鼓勵他到台北唸書。
再興中學是當時著名的私立中學,一半的學生是由原本就讀再興小學的權貴子弟直升而入,另一半則是透過向外招考的方式招收學生。透過考試,這一半考進去的學生,以本省的農家及公教子弟居多,但雖然社經背景不同,但相處融洽,很多同學現在仍有聯絡。雖然再興中學是私立學校,但因校方提供獎學金,加上父親是公務員的身份(子女就學時有經費補助),劉嘉逸讀書時,並不會因就讀私立學校之故,而造成家庭的負擔。
比起父親的想法與作法,劉嘉逸母親的想法就保守許多。他回憶著:「我媽媽知道我一個人要到台北唸書,非常不捨,她覺得,我那時候身高不過一百三十多公分高,甚至有點營養不良,她真的不放心讓我一個人去台北求學。」不過,在父親的堅持下,劉嘉逸還是進了再興中學的大門。
再興中學,那位關懷社會的王 老師……
再興中學三年裡,劉嘉逸被編到一個比較活潑的班級「愛班」。他記得,班上同學愛玩,很多校內比賽的成績沒有非常傑出。而他的導師李家祺(初二至初三的歷史 老師),則會激勵同學的士氣,鼓勵大家除了讀書,還需五育均衡發展。並引導大家閱讀胡適、陳之藩、亞當斯密、馬基維利等名家著述。他記得李 老師曾以「求知識,爭人格」勉勵他們。
離鄉背井、隻身北上求學的同學們,約有二、三十人住在學校宿舍。再興中學的生活教育非常嚴格,校方規定,晚上七點到九點,住校學生必須留在教室裡自習。初二那年,晚自習的課輔工作,由一位家住基隆、但尚在政治大學研究所唸書的王 老師擔任,住校學生的家長聯絡簿自然也由王 老師代簽。
劉嘉逸對這位王 老師印象很深。當時,有些同學向王 老師反應,不想待在教室裡唸書。王 老師知道後表示,他可以理解學生的無奈,他覺得學生應該可以自由選擇他要讀書的環境,只要學生不走出校門,他答應讓學生在校園內其他角落自習。學校反對,但王 老師會幫同學據理力爭。除此之外,王 老師也常常教導學生,要關心社會弱勢者,「能到再興中學來讀書,就表示你們的家境,比其他窮苦人家出身的小孩好。」
事隔多年,劉嘉逸才知道,這位王 老師,原來就是長年投身民主運動的台灣文學作家王拓。王 老師的啟蒙,讓劉嘉逸知道要去關心社會弱勢者。當年(1972)年,王 老師教他們的時候,怎麼知道幾年後(1979)會發生「美麗島事件」,怎麼知道他會因此而入獄,又怎麼知道往後會有民進黨成立,他甚至因而當上國代、立委?
建中青年,多彩多姿的文藝歲月
高中聯招放榜,劉嘉逸考上建國中學。進了建中之後,他高一自學吉他、投稿寫文章,高一下被延攬入《建青》(建中青年)編輯部,參與寫作、編輯的工作。高二的導師李美枝 老師,任教的課目是地理,對學生有愛心、又有耐心。直到大學畢業,他都還與李 老師保持連繫。「我高二的時候,因為加入建青,在教室的時間很少,在社團寫文章、編刊物的時間較多。有時候,晚餐吃飽後就睡覺,半夜才爬起來讀書。」
「我其實還不算是建青的核心幹部,那一年,總編輯是林端(現任台大社會系教授),副總編輯有兩位,一位是王汎森(現任中央研究院院士),另一位是楊慶華(曾任婦產科醫師,已因心臟病過世)。其他較為知名編輯為作家謝材俊(作家朱天心的先生,知名詩人、作家、評論家),以及高三就得聯合文學首獎的作家丁亞民。吳祥輝是大兩屆的學長,王浩威則是小我兩屆的建青總編輯。」
這樣人才濟濟的社團,開拓了劉嘉逸的文學視野。「我曾經為《建青》寫過六千字的長篇文稿,對我而言,這是一大挑戰。以前,我只是寫寫短篇文章、小品、隨想,這個經驗是一大突破。」
劉嘉逸雖然對文學興趣濃厚,但受家人的影響,加上自然科的成績不錯,高三就轉到丙組(自然組)的班級去。建中三年,他得到兩個寶貴的收穫,一個是自由不羈的學習態度,一個是對自己負責的態度。
百人共眠,醫學院實驗室當寢室
一九七五年,陽明醫學院剛成立。次年,劉嘉逸考上陽明,成為該校第二屆學生。「當時學校還沒蓋好宿舍,只好把原本一間大實驗室挪來當成寢室。校方來不及隔間,就把近百張的床,兩張、兩張並排在一起。這間寢室,一共住了一百個人。」
醫學院的學生共處一間百人寢室,會是什麼景象?
大寢室裏的理髮師。圖左:連德正(現為榮總內科主治醫師),
圖右:李心白(現為屏東基督教醫院骨科主任)。
「有人很早就入睡休息,有人深夜才起來讀書,有人彈吉他,有人聊天,有人寫作業,大家倒也相安無事。」大學寢室內一籮筐的趣事,直到如今,仍深烙劉嘉逸腦海中。例如教官早晨會到寢室來,大呼小叫地要同學們起床;也有同學在寢室幫同學理頭髮的精彩鏡頭。讓他最難忘的一件趣事是,班上有位詹姓同學大二就談戀愛,大三的時候,女友的父親想把自己的女兒早早嫁出,這位同學在極大的壓力下,不知所措。「當時,我們的教官左其鼎和學生處得不錯。」左教官得知此事,就鼓勵他「老弟啊,敢愛敢恨,勇敢去搶過來吧!」想不到老詹真的連夜去「搶婚」成功。後來就在學校旁的小餐廳裡,全班同學幫他們舉辦了溫馨歡樂的婚禮。」
因為學校小,師生關係密切,當時陽明的院長韓偉 教授極重視生活及人格教育,老師不論是來自北京協合、湖南湘雅的資深前輩,或歸國二十幾三十歲的年輕教授,都充滿理想與教育熱忱。
劉嘉逸毫不避諱地指出目前高等教育體的盲點。「以前,大學老師,把心力投注在教育上,經師人師,影響學生很大,像我們班很多同學走小兒科,走基礎醫學,走公共衛生,都是受 老師的感召。然而,現今大學教師的升等制度,只重視論文發表,不重視教學輔導。『重視教學』的口號喊得鑼鼓喧天,一到『升等制度』,還是比論文。論文多,升等才有望。這種情況下,誰願意花時間來教學生,多跟學生相處呢?」這樣的教育制度,著實令人擔憂。
從小到大,劉嘉逸常常被編到「愛玩的班」,大學亦然。他進陽明醫院那年,醫學系依考生姓名筆劃編成甲、乙兩個班,甲班同學讀書較認真,劉嘉逸就讀的乙班則琴棋書畫運動遊玩樣樣來,大家戲稱自己是「放牛班」。導師武光東 教授是當年從中國隨著國民政府來台的少年兵,刻苦向學,先後就讀建中、台大,而後出國留學,成為知名的遺傳學家。他是一位關心社會的自由主義學者,深具科學、民主情操,也是一位相當有風骨的知識份子,影響全班同學深遠。「畢業這麼多年, 武老師到一直是我們放牛班的精神領袖。」
2009年陽明醫學系第二屆乙班同學會,前中為永遠的「精神領袖」武光東教授,最後排右為劉嘉逸。
受陳永興 醫師感動,決志當精神科醫師!
大二那年,劉嘉逸讀了陳永興 醫師寫的一本書《飛入杜鵑窩:一個精神科醫師的反省和呼喚》,深受感動。陳永興在書中提到,當時,全台灣的醫療體系,只有九十九個合格的精神科醫生。劉嘉逸覺得,投入其他科別的醫生很多,不缺他一個,但如果他能投入精神科的醫療領域,就可以發揮多一點力量,去幫助別人。
大四的時候,劉嘉逸就很明確地知道,自己要往精神醫學去發展。劉嘉逸很喜歡小孩,本想當小兒科醫師。大六實習時,同學們碰到小病童因醫療操作哭鬧無法擺平時,最常作的就是call「卡通 醫師」劉嘉逸來逗小朋友笑。但當他真正到小兒科實習時,遇到小孩因癌症而過世的病例,心軟的他,卻承受不了這種傷心難過而嚎啕大哭。這更讓他確定不選小兒科,而選精神科做為他的志業。
這些年中,台灣精神醫學界的前輩,時任台北市立療養院院長的葉英堃 醫師,曾率領療養院的主管,到陽明醫學院,說服學生加入精神醫學陣容。除此之外,劉嘉逸也記得,一九八○年代的某一天,他們幾個醫學院學生曾到陳永興 醫師的府上訪問陳 醫師,和陳 醫師長談。陳永興除了關心台灣精神醫學發展外,也投入很多心力在台灣的反對運動上。
曾任陽明醫學院及榮總精神醫學部主任的沈楚文 教授,亦是劉嘉逸學習的典範。「沈 醫師的脾氣很好,對屬下包容,作風開放,他從來不怕自己的屬下能力過強而搶功。在我認識他的時間裡,我從沒看過他發脾氣或大聲說話。」沈楚文 醫師的退休茶會上,劉嘉逸曾問他:「沈 老師,您怎能那麼有耐心,都不會生氣或發脾氣?」沈楚文 醫師回答他:「生氣無濟於事,而且常需要花更多的心力去處理生氣所帶來的後遺症。」簡單一句話讓劉嘉逸豁然頓悟。劉嘉逸後來領導林口長庚精神科,以開明自由 (liberal) 風格著稱,即深受沈 教授的影響。
為了說服媽媽,家中牆上貼滿剪報!
一九八○年代,台灣最熱門的醫學科系,不外乎「外科」、「內科」、「婦產科」、「小兒科」等科系。相較之下,「精神醫學」是一門非常冷門的醫學,很多人認為,精神科醫生的患者不是一般人,而是精神有異常的人,尤其是「瘋子」。
劉嘉逸說道:「如果醫學院老師知道你想往精神科發展,多半會鼓勵你、支持你;如果家人知道的話,多半不贊成。」當年劉嘉逸選擇精神科,最大的阻力,來自家庭。
為了讓父母接受他的決定,他常常在家裡的牆上,貼了一些剪報,告訴家人精神醫學的重要性。他的妹妹到現在還記得,當年家中牆上貼滿剪報的景象。後來父親不但接受他的選擇,也幫著他說服他母親。
(未完待續)
本文收錄於《想為台灣做一件事》,2010年出版,前衛出版社發行。
邱斐顯,《想為台灣做一件事》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