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13日 星期三

導演黃明川:「再熱,也要關掉冷氣!」

文/邱斐顯

 


導演黃明川「珍愛台灣詩」。照片提供/黃明川。
本文刊載於:《新台灣》新聞週刊 # 5052005.12.10~12.16


台灣的電影史上,導演黃明川向來所拍的電影都是叫好不叫座。從一九八八年到一九九八年的十年間,黃明川一共拍過【西部來的人】、【寶島大夢】、【破輪胎】三部劇情片,其中【寶島大夢】上映之後,更因票房奇差無比,下片後連電影院的場地都付不起。黃明川滿腔的理想實現後,卻在台灣這種功利主義盛行的藝文圈內得不到應有的掌聲。然而,這些挫折還是抹煞不了黃明川對電影拍攝的狂熱。


從拍劇情片到拍記錄片


從當年醉心於電影創作的劇情片,到另闢天地拍攝台灣詩人口述歷史的記錄片,黃明川的轉折的確不小。


二○○○年的冬天,黃明川不但陷入他個人的電影創作低潮期,同時也面臨財務嚴重拮据的現實困境。最辛苦的莫過於黃明川的妻子王秀卿。她一方面要幫助黃明川處理財務問題,一方面仍不忘給他最有力的支持,甚至永遠站在他身旁陪伴他,一起渡過人生的黑暗期。


二○○○年的冬天,黃明川應詩人張德本(家住高雄)的邀請,前往汐止山上,參加「北台灣文學營」。張德本是這個營隊的駐營講師,講授的是「電影與文學」。他和張德本之所以相識,是因為張德本曾評論過他的電影創作。黃明川本來還期待在營隊裡和張德本相談對電影的觀點,但這次的相聚卻沒機會談電影。


一向心思細膩、觀察入微的黃明川,注意到這個營隊的講師居然多半是詩人,也強烈感受到這群詩人對文學前景的不安與無奈。年輕一代的學子,文學欣賞能力的培養,已逐漸被電視、電腦、網路……的現代科技所取代,使得這些講師也感到文學教育推展的重重困難,加上文學界原本就比較偏好小說創作而輕忽詩的創作,致使詩人的發表空間愈來愈少,詩的創作更如雪上加霜。


在這些觀察下,黃明川突然想到,如果能把詩「影音化」,不是可以拓展詩的影響力嗎?黃明川開始思索這個自己臨時起意的點子……。


「台灣詩人一百影音計畫」創意成形


其實,這樣的點子並不是無中生有。過去,從一九九三年到一九九六年間,黃明川就曾接受前衛出版社老闆林文欽之託,拍了四部文學家傳記型記錄片。黃明川發現,在台灣要找這些文學創作者的身影竟是如此困難,即使有名如楊逵,仍遍尋不到任何相關的記錄片資料,卻只能從當初楊逵曾出席過的場合,有私人拍攝的家庭錄影帶中看見。黃明川深感可惜的是,這些影片若沒有好好保存,只是徒留在某人家中的書櫃裡或抽屜裡,真的是浪費國家的文化資產。也正因如此,過去數年來,黃明川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台灣詩人一百影音計畫」的創意於是逐漸成形。


然而,空有理想若無經費,計畫的進行仍會置礙難行。不可諱言的,的確是在民進黨的綠色執政之後,很多資源才容易得手,很多理想才有實踐的空間。因為「國家文藝基金會」、「國家文化資產保存中心」,以及「國冤台灣文學館」接連支持黃明川的構想,才使得影音保存計畫順利推動。


在「台灣詩人一百影音計畫」中,黃明川以一百個台灣詩人為其設定目標。關於詩人名單的挑選與擬定,在第一和第二階段,分別由「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和「國家文化資產保存研究中心」籌備處的顧問提出建議名單;第三和第四階段,則由「國家台灣文學館」的館長、評審和館內研究員,共同商討研擬之後而建議。


「到府拍攝」難度媲美拍外景


「台灣詩人一百影音計畫」拍攝過程中,第一階段時,黃明川工作室只出一部攝影機,到詩人家中或工作場所「單機作業」,第二階段才加到二機、三機作業。對黃明川而言,這樣的工作難度,則可媲美拍外景。


通常在導演或攝影師在攝影棚內拍攝時,場景很好掌握,棚內的溫度與聲音都可以控制,即使開空調也不會影響攝影、錄音工作,但是出外景可就大大不同了。戶外若有一點點聲響,常常影響到拍攝的進度與品質。


「有時一切拍攝工作都準備就緒了,偏偏遇到颱風天,刮大風、下大雨,狂風驟雨呼呼作響,我們就是得被迫改期再約。」


此外,為了希望攝影鏡頭可以獵取到一個視野或光線較佳的角度時,有時家具、陳設都得重新安排移動,工作人員除了要有攝影專業外,同時還要兼搬運工。「書櫃、書桌、床、沙發,再重再亂的物品,我們都得搬。」 




導演黃明川拍攝詩人陳明仁場景。照片提供/黃明川。


鏡頭前看來幽雅的佈置,如果黃明川不說,或許沒有人知道,有些拍攝場景的空間,竟然只能容納三台攝影機存在而已。


黃明川在拍攝過程中,運用他所嫻熟的電影場景轉換、燈光效果,及自然收音手法,讓詩人很自然地在鏡頭前表現他個人的特色,談他的個人經驗,挑選他自己所喜愛的詩作(甚至這些詩作,不必一定要接獲好評),用詩人本身的風格來朗讀其作品。


非關掉空調設備不可


為了要求最好的影音品質,黃明川都要求受訪詩人勿用空調設備,以免因雜音干擾攝影過程。有的詩人無法理解他的要求。在某個夏日裡,他們工作團隊曾約好要訪談一位知名的年長詩人,工作人員一上門要進行拍攝時,因為黃明川要求這位詩人:「請先關掉空調!」


這個詩人一聽,馬上把臉色拉下來,非常不高興。本來他堅持不肯配合,還對他們表示:「香港方面曾派了兩名記者來台北採訪我,他們都沒要求我關空調。」他的不愉快,持續了好幾個小時。


工作人員則在這位詩人的憤怒中,戰戰兢兢地進行拍攝。半天之後,他自己才慢慢地被黃明川專業、認真的工作態度所改變。


拍攝過程辛酸,冷暖自知


有一次,他們在某位詩人的家中拍攝。他的家位於內湖三軍總醫院旁,工作人員在工作現場發現,不時有救護車進進出出,「哦------------」的聲音,經常中斷他們的拍攝進度。他們必須在救護車離去後,搶時間工作,才能順利完成拍攝任務。


有一位受訪詩人的居家環境相當特殊,只有門而沒有窗。黃明川的工作團隊前往拍攝的時間在炎炎夏日,這位受訪詩人很配合地沒有開冷氣空調。原本這位詩人的家只利用這扇門來通風,為了進行拍攝工作,工作人員把這扇門關了數個小時之久,大家都汗流浹背,額頭上的汗水不斷滴下,衣服也幾乎濕透。黃明川本人深夜拍完片回到家後,才發現胸口很悶,整個人有種很想吐的感覺,他這才感到自己的中暑症狀出現。


在台灣本土詩人作家的領域裡,許多人都知道,某位詩人的情詩極負盛名。當黃明川向這位詩人提及想拍他朗誦自己的情詩時,卻遭這位詩人婉拒。他拒絕的理由是:「當年情詩再好,畢竟是婚前的作品,獻詩的對象是以前的女友。」現在他則不想因為這些曝光的詩作而影響到現在的配偶或家人。


這位詩人本來甚至也不願意接受這個拍攝計畫,後來好不容易才被說服。但他堅持不讓工作團隊到他家去拍攝,最後只好商借另一位詩人朋友的住家來拍攝。幾乎大部份被拍攝過的詩人,都持肯定的態度支持黃明川,事後他們還會主動要求、索取自己的DVD,告知自己的友人,只有這位詩人是唯一的特例,他還央求黃明川工作室:「千萬不要把這個拍攝的DVD寄來給我。」


還有一位詩人,大概因為寫詩無法維持溫飽,或者另有其他難言之隱,使得他的太座堅持要與他分居。他被迫遷居到自家的樓頂加蓋的鐵皮屋上。因此,黃明川無法拍攝。後來,他們商借到一個場地——某個基金會。基金會的地點位在台北市車水馬龍的新生南路與和平東路交叉口附近的巷子內,工作團隊在拍攝時,三不五時就會聽到路口加油站裡,傳來的汽車煞車聲、加油後的引擎啟動聲,交錯地出現在這個辦公室裡,使得拍攝工作進行得頗為辛苦。


台灣詩人躍上螢光幕


如果你也曾坐下來好好欣賞過【詩人部落格】的節目,很難不被黃明川運鏡拍攝的畫面吸引住。他那一流電影的拍攝手法、深度刻劃台灣文學的用心、對攝影品質的強烈要求,以及那股「再熱,也要關掉冷氣!」的堅持與毅力,終於讓詩人活靈活現地躍上螢光幕。


這樣的人才、這樣的用心,能為台灣做的事,應該還很多……。



本文收錄於《想為台灣做一件事》,2010年出版,前衛出版社發行。



邱斐顯,《想為台灣做一件事》作者。






2009年5月12日 星期二

江蓋世著《我走過的台灣路》 第四章風暴 4-6贖罪之旅(下)



(江蓋世,贖罪之旅)



江蓋世著《我走過的台灣路》

第四章風暴

4-6贖罪之旅(下)

 


七月九日,我下午三點十五分抵達台南市高李麗珍服務處。高李麗珍是前長老教會總會總幹事高俊 明牧師的 太太,高牧師因美麗島事件藏匿施明德,而遭國民黨逮捕下獄,而後,高李麗珍代夫出征,競選立委,不幸落敗,但原有的競選班底,依舊在台南市,維持一個高李麗珍服務處,做為台南市民進黨運動的主要據點。



 


我抵達那裡,受到黃昭凱、林宗正牧師及許多黨工的歡迎。他們服務處的一位黨工,在服務處的外面,張貼了一張大幅海報,用非常漂亮的藝術字,寫了幾個大字,「台灣民主運動的甘地--江蓋世」,我看了那幅海報,心裡覺得怪不好意思的,因為我要學習的是甘地的精神,絕不想要亦步亦驅的模仿甘地,我只想做我自己,而不想讓別人把我比做那位世界級的偉人,因為偉人之所以成為偉人,有其時空背景,有其歷史淵源,有其個人智慧風格,有其人生哲學,雖然我知道,徹頭徹尾的非暴力,不是我這個凡夫俗子所能達到的境地,包括甘地自己也坦承,徹底的非暴力,連他自己都辦不到,何況是我呢?



 


我堅信甘地精神是對的,它能夠讓我們人民,擁有一項不流血的武器,去打倒我們想要打倒的權威,去改變我們想要改變的制度。



 


「那你為什麼要披著那件『甘地精神』綠背心,到處做秀呢?」也許有人會這樣質疑。



 


非暴力精神也好,甘地精神也好,都是抽象的概念,廣大的台灣人民,並不熟悉這個概念。如何使人民在很短的時間內,知道這個概念呢?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把這個抽象的概念,將它變成一個具體的圖像。抽象的概念,人們一聽,掠過腦海,也不知飛到南極或北極了,但是,一旦把它變成一個具體的圖像,眼睛一看,立即發亮,啊,對了,那就是這個東西,這樣的話,就能很清楚而明確的釘入人們的腦中。所以說,他們太過捧我了,把我這個小人物,比擬做「台灣民主運動的甘地」,我聽了自己會臉紅,可是,為什麼我還是照樣穿著那件甘地精神綠背心呢?因為,透過它,可以很迅速的藉著媒體,傳播出「甘地精神」的訊息。



 


話說 七月九日 下午四點,台南市議會的那場靜坐呢?我就不再那麼孤單了。有林宗正、黃昭凱、李金億以及二十多位我叫不出姓名的台南黨工,都來參與靜坐。這場靜坐,我們是坐在台南市議會大門前的階梯,下午四點到五點半,陽光特別的強烈,我們所坐的階梯,正好陽光直曬,熱得大家汗如雨下。



 


下午五點半,我們一行三、四十人開始遊行,走在最前面的,拿著一條長布條,一位黨工,手拿著麥克風,後面跟著一輛宣傳車,林宗正牧師擔任指揮,我們從台南市議會,遊行市區,一路走回高李麗珍服務處。這一站,我幾乎看不到穿制服的警察前來阻擋,這時,我心裡這樣推測,警方在屏東攔阻我們,一度造成緊張的情勢,反而使地方的媒體大感興趣,而大幅報導,因此,他們從高雄市開始,一直到高雄縣、台南市,接連三站,採取「不理睬政策」,讓我一下子,悵然若有所失,我們採取非暴力抗爭,警方也採取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對我們不理不睬,放任我們去遊行,這一點,想來也真有趣!



 


林宗正,長老教會的牧師,曾參加在加拿大的 URM 訓練。 URM 是長老教會城鄉草根訓練的組織,他在一九八八年開始,於台南縣新化縣的口碑教會,在鄭國忠牧師的協助之下,成立 URM 在台訓練的基地, 廣收社運團體的基層幹部,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他所訓練出來的 URM 成員, 扯下了位於嘉義市火車站前的吳鳳銅像,徹底粉碎國民黨政權所創造的吳鳳神話,還給台灣原住民原有的尊嚴,一九八九年,他因吳鳳事件入獄八天,一九九一年開始,他持續從事「愛與非暴力」的草根訓練工作,一九九一到一九九三年,台灣反對運動所推行的大型示威,如「反軍人干政」,林宗正牧師所培訓出來的 URM 成員,往往扮演重要的組織者, 或形成一支有思想、有紀律的糾察隊伍。



 


我初次見到的林宗正,中等身材,面型削瘦,但聲音奇響無比,放眼當時的反對運動界,我還沒有聽過任何一個人,演講的聲量能夠超過林宗正的。



 


話說回頭,當我們走到台南市的民權路,林宗正牧師邊走邊演講。他特別為我們介紹,這一條民權路,是我們反對運動圈內,非常有名的「台獨街」,因為有三位從事台獨運動的名人,他們的老家,就在這條街上,第一位是,旅日台獨老前輩王育德;第二位是,國民黨政權頭號的通緝要犯,台獨聯盟主席張燦鍙;第三位是,前副總統謝東閔郵包爆炸案的主角王幸男。一九八七年那時,這三位台獨人士,王育德早已作古,張燦鍙流亡海外,而王幸男仍關在牢裡。



 


林宗正牧師介紹完民權路的台獨歷史淵源,就用他那粗獷雄厚的聲音,帶領我們高呼口號,向台獨街的三位前輩致敬:



 


「現在,咱來喊,『台灣獨立萬歲!--』」


「台灣獨立萬歲!--台灣獨立萬歲!--」 



 


我們這一群人,雖然只有三、四十個人,以整個台南市的人口相比,我們只是一小撮人,可是我們一步一腳印,踩在台南古城的街道上,愈踩人愈多,愈踩愈起勁!



 


我個人小小的腳印,是踩著反國安法,是踩著台獨思想自由,但當參與我們的人愈來愈多,我們往前推進的,已不再是一雙赤腳,也不是一部手推車,而是逐漸發動的台獨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