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蓋世著《我走過的台灣路》
第三章狂飆
3-5離職出走(上)
一九八七年三月初,長期的雜誌社工作,使我產生了職業倦怠症。
我曾經在報紙上,剪下了一則感人的新聞,有一位美國的殘障青年,他叫做傑夫基斯(Jeff Keith),他一隻腳自膝蓋以下切除,但是,他並不因此而感到自卑、自憐,反而裝上了義肢,積極復健,而後他立下雄心,要以單腿橫跨美國,在許多朋友及熱心人士的支持下,他以超乎常人的毅力,一步一腳印,完成了這段橫跨美國之舉。
這個小故事,使我非常感動,也增加了我的信心。我有點徬徨,不單單因為工作壓力太大,也不單單是因為鄭南榕的工作狂與他的脾氣,叫我無法適應,最主要是,我一直有個想法,為什麼我老是要拿筆,專門批評統治當局或反對運動領導階層呢?難道,我只能在方格子裡,去翻翻反對運動稻田裡的土壤嗎?為什麼我就不能走出來呢?
我在三月四日的日記裡,寫下了這段話:
「我的世界太窄了!
除了雜誌,就是雜誌,難道不該追求些別的嗎?」
我以前一直有個夢想,我要走遍台灣,去認識台灣的每一塊土地,上山下海去聽聽台灣人民的心聲。像傑夫基斯那樣的殘障青年,他能單腿橫跨美國,而四肢健全的我,又為什麼做不到呢?……
三月八日星期日下午,我陪同家人去基隆八斗子的忘憂谷,難得有個禮拜天,又是三八婦女節,我跟哥哥們就帶著我媽去北海岸,過一個下午看海的時光。
那天晚上,我正要好好的上床睡覺時,突然電話鈴響,一看看時鐘,已經半夜十二點了,嘴裡正嘀咕著,是誰又要吵我清夢,一接電話,又是鄭南榕。
「昨天,二二八和平日促進會,佇彰化遊行,結果,彰化團管區司令金夢石他不准咱舉旗仔,煞發生衝突,……你趕緊咧,寫一篇聯合質詢稿,咱通乎立法委員,提去立法院,……」
「好的,……我馬上就寫!……」我很不情願的答應了下來。我想,他大概不知道現在是幾點了,也沒有去體會到我也需要有休息的時間,不能二十四小時都是政治、政治、政治!我實在很憤怒,氣他為了一件並不緊急的事情,而深更半夜打攪我難得的家居生活。以前,我身上沒有掛呼叫器,還羨慕別人,看到他人身上有個嗶嗶作響的呼叫器,嗯,很現代,可是,來自由時代雜誌社上班,我們採訪組幾位成員,身上都戴著呼叫器,這下子我才叫苦了,因為鄭南榕經常熬夜,脾氣一來,有時不管三七二十一,深更半夜也呼叫你,你若回了,一晚的寧靜可能泡湯了,你若不回,第二天,他就會問你,「昨晚你去那裡了?」,後來,我學乖了,夜深了,就趕緊把呼叫器關掉,甚至電話鎖起來,免得又有一位總編輯,半夜來跟你「魔音穿腦」,讓你輾轉反側不成眠。
我好想向鄭南榕提出辭呈,但一直不敢開口,看到他那樣日以繼夜的工作,看到他以無比的毅力,一步步的開拓台灣獨立的言論自由空間,我實在不敢向他說,「NYLON,我欲走啊,你家己擱去找人。」,……。
三月十三日晚上,我窩在自己的房間,讀了幾個禮拜的《卓別林自傳》,終於看完了。卓別林這位喜劇大師,我看了他的傳記之後,有很多感觸,他不單單只是一個笑匠而已,他還有多采多姿的一生。下面這段話,我再三的深思,感觸良多,我把它抄在我的日記本上:
「我一向堅信,幸與不幸,就像天上的雲彩一樣,隨風飄來,不期而至。
因為知道這一點,每當我遇到惡運,我不致於驚駭過度;
好運當頭,我依然會驚喜交加。」
既然人生的際遇,如同天上的雲彩,幸與不幸,功成名就或落魄潦倒,都不是絕對的,那麼,我還怕什麼呢?我還擔心什麼呢?我還在意什麼呢?我還眷戀一份雜誌社的薪水嗎?我為什麼還要繼續拿著一枝筆,不斷的在桌上爬格子、爬格子、爬格子?為什麼不張開眼睛,離開台北,到全島各地,去尋找台灣的生命力呢?
有一天,我告訴一位朋友,說我想效法當年的甘地,他從南非返回印度時,走遍印度大鄉小鎮,去了解印度人民的生活,去聽聽人民的心聲。結果,我那位朋友聽了哈哈大笑,而說道:「印度是印度,台灣是台灣,你啊,你走不了全島的!」
我也不想跟他辯駁,對方笑的也對,畢竟,全島行軍也罷,或環島行腳也罷,苦是苦了一點,只要有毅力,烏龜也走得到終點的,問題是,我要做全島性的抗議行軍,過去從來沒有人這樣做過,若我首開此例,統治當局,會容忍這樣的行為嗎?我也不知道。
三月十六日星期一,我一到自由時代雜誌社,馬上當面跟鄭南榕提出辭呈。因為雜誌社同仁已經有人跟他提到了這件事情,所以他聽到我說不幹了,臉上並沒呈現詫異的表情,他還是那張沒有變化的臉,只是淡淡的說:「辭職不准,你可以休息,不用寫稿,但薪水照領。」
我不想接受這樣不工作,又可領薪水的特殊待遇,我執意要辭職,但又熬不過他的要求,我只好退一步說,好吧,我休息一個禮拜,他還想跟我理論,那時我的胃不太舒服,我就說胃很痛,我要走了,便匆匆的離開他的辦公室,提前返家。
(未完待續)